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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淖記事(4)


  五

  由輪船公司對面的巷子轉東大街,往西不遠,有一個道士觀,叫做煉陽觀。現在沒有道士了,裡面住了不到一營水上保安隊。這水上保安隊是地方武裝。他們名義上歸縣政府管轄,餉銀卻由縣商會開銷,水上保安隊的任務是下鄉剿土匪。這一帶土匪很多,他們搶了人,綁了票,大都藏匿在蘆蕩湖泊中的船上(這地方到處是水),如遇追捕,便於脫逃。因此,地方紳商覺得很需要成立一個特殊的武裝力量來對付這些成幫結夥的土匪。水上保安隊裝備是很好的。他們乘的船是「鐵板劃子」——船的三面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鐵板,子彈是打不透的。鐵板劃子就停在大淖岸邊,樣子很高傲。一有任務,就看見大兵們扛著兩挺水機關,用籮筐抬著多半筐子彈(子彈不用箱裝,卻使籮抬,頗奇怪),上了船,開走了。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們得勝回來了(他們有鐵板劃子,又有水機關,對土匪有壓倒優勢,很少有傷亡)。鐵板劃子靠了岸,上岸列隊,由深巷,上大街,直奔縣政府。這隊伍是四列縱隊。前面是號隊。這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一上大街,就「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齊齊整整地吹起來。後面是全隊弟兄,一律荷槍實彈。號隊之後,大隊之前的正中,是捉來的土匪。有時三個五個,有時只有一個,都是五花大綁。這隊伍是很神氣的。最妙的是被綁著的土匪也一律都合著號音,步伐整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著。甚至值日官喊「一、二、三、四」,他們也隨著大聲地喊。大隊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街店鋪,凡有鳥籠的(有的店鋪是養八哥、畫眉的),都要收起來,因為土匪大哥看見不高興,這是他們忌諱的(他們到了縣政府,都下在大獄裡,看見籠中鳥,就無出獄希望了)。看看這樣的銅號放光,刺刀雪亮,還夾著幾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壯的隊伍,是這條街上的民眾的一件快樂事情。其快樂程度不下於看獅子、龍燈、高蹺、抬閣、和僧道齊全、六十四杠的大出喪。

  除了下鄉辦差,保安隊的弟兄們沒有什麼事。他們除了把兩挺水機關扛到大淖邊突突地打兩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難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們感覺到這營把人的存在的,是這十二個號兵早晚練號。早晨八九點鐘,下午四五點鐘,他們就到大淖邊來了。先是拔長音,然後各自吹幾段,最後是合吹進行曲、三環號(他們吹三環號只是吹著玩,因為從來沒有接受檢閱的時候)。吹完號,就解散,想幹什麼幹什麼。有的,就輕手輕腳,走進一家的門外,咳嗽一聲,隨著,走了進去,門就關起來了。

  這些號兵大都衣著整齊,乾淨愛俏。他們除了吹吹號,整天無事幹,有的是閒空。他們的錢來得容易,——餉錢倒不多,但每次下鄉,總有犒賞;有時與土匪遭遇,雙方談條件,也常從對方手中得到一筆錢,手面很大方,花錢不在乎。他們是保護地方紳商的軍人,身後有靠山,即或出一點什麼事,誰也無奈他何。因此,這些大爺就覺得不風流風流,實在對不起自己,也辜負了別人。

  十二個號兵,有一個號長,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號長。這劉號長前後跟大淖幾家的媳婦都很熟。

  撥開巧雲家的門的,就是這個號長!

  號長走的時候留下十塊錢。

  這種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發生。巧雲的殘廢爹當時就知道了。他拿著這十塊錢,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鄰居們知道了,姑娘、媳婦並未多議論,只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

  巧雲破了身子,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裡淹死。人生在世,總有這麼一遭!只是為什麼是這個人?真不該是這個人!怎麼辦?拿把菜刀殺了他?放火燒了煉陽觀?不行!她還有個殘廢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她想起該起來燒早飯了。她還得結網,織席,還得上街。她想起小時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雙粉紅的緞子花鞋。她想起她的遠在天邊的媽。她記不得媽的樣子,只記得媽用一個筷子頭蘸了胭脂給她點了一點眉心紅。她拿起鏡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她想起十一子給她吮手指上的血,這血一定是鹹的。她覺得對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她非常失悔:沒有把自己給了十一子!

  她的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這個號長來一次,她的念頭就更強烈一分。

  水上保安隊又下鄉了。

  一天,巧雲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

  十一子到了淖邊。巧雲踏在一隻「鴨撇上」上(放鴨子用的小船,極小,僅容一人。這是一隻公船,平常就拴在淖邊。大淖人誰都可以撐著它到沙洲上挑蔞蒿,割茅草,揀野鴨蛋),把蒿子一點,撐向淖中央的沙洲,對十一子說:「你來!」過了一會,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裡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六

  十一子和巧雲的事,師兄們都知道,只瞞著老錫匠一個人。

  他們偷偷地給他留著門,在門窩子裡倒了水(這樣推門進來沒有聲音)。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有一天,又是這時候才推開門。剛剛要鑽被窩,聽見老錫匠說:「你不要命啦!」

  這種事情怎麼瞞得住人呢?終於,傳到劉號長的耳朵裡。其實沒有人跟他嚼舌頭,劉號長自己還不知道?巧雲看見他都討厭,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劉號長咽不下這口氣。本來,他跟巧雲又沒有拜過堂,完過花燭,閑花野草,斷了就斷了。可是一個小錫匠,奪走了他的人,這丟了當兵的臉。太歲頭上動土,這還行!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連保安隊的弟兄也都覺得面上無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只許自己在別人頭上拉屎撒尿,不許別人在他臉上濺一星唾沫的。若是閉著眼過去,往後,保安隊的人還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還沒亮,劉號長帶了幾個弟兄,踢開巧雲家的門,從被窩里拉起了小錫匠,把他捆了起來。把黃海蛟、巧雲的手腳也都捆了,怕他們去叫人。

  他們把小錫匠弄到泰山廟後面的墳地裡,一人一根棍子,摟頭蓋臉地打他。

  他們要小錫匠捲舖蓋走人,回他的興化,不許再留在大淖。

  小錫匠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答應不再走進黃家的門,不挨巧雲的身子。小錫匠還是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告一聲饒,認一個錯。

  小錫匠的牙咬得緊緊的。

  小錫匠的硬錚把這些向來是橫著膀子走路的傢伙惹怒了,「你這樣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風一樣、雨一樣打在小錫匠的身子。

  小錫匠被他們打死了。

  錫匠們聽說十一子被保安隊的人綁走了,他們四處找,找到了泰山廟。

  老錫匠用手一探,十一子還有一絲悠悠氣。老錫匠叫人趕緊去找陳年的尿桶。他經驗過這種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從桶裡刮出來的尿堿,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關咬得很緊,灌不進去。

  巧雲捧了一碗尿堿湯,在十一子的耳邊說:「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聽見一點聲音,他睜了睜眼。巧雲把一碗尿堿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

  不知道為什麼,她自己也嘗了一口。

  錫匠們摘了一塊門板,把十一子放在門板上,往家裡抬。

  他們抬著十一子,到了大淖東頭,還要往西走。巧雲攔住了:

  「不要。抬到我家裡。」

  老錫匠點點頭。

  巧雲把屋裡存著的魚網和蘆席都拿到街上賣了,買了七厘散,醫治十一子身子裡的瘀血。

  東頭的幾家大娘、大嬸殺了下蛋的老母雞,給巧雲送來了。

  錫匠們湊了錢,買了人參,熬了參湯。

  挑夫,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十一子。他們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的生活中不常表現的熱情和好心都拿出來了。他們覺得十一子和巧雲做的事都很應該,很對。大淖出了這樣一對年輕人,使他們覺得驕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

  劉號長打了人,不敢再露面。他那幾個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隊的隊部裡不出來。保安隊的門口加了雙崗。這些好漢原來都是一窩「草雞」!

  錫匠們開了會。他們向縣政府遞了呈子,要求保安隊把姓劉的交出來。

  縣政府沒有答覆。

  錫匠們上街遊行。這個遊行隊伍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沒有旗子,沒有標語,就是二十來個錫匠挑著二十來副錫匠擔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這是個沉默的隊伍,但是非常嚴肅。他們表現出不可侵犯的威嚴和不可動搖的決心。這個帶有中世紀行幫色彩的遊行隊伍十分動人。

  遊行繼續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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