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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淖記事(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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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牆,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甕,防止大風時把茅草刮走。這裡的人,世代相傳,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飯。挑得最多的是稻子。東鄉、北鄉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滿船的稻子,都由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進哪家大戶的廒倉,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沿運河外運。有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馬棚灣這樣很遠的碼頭上。單程一趟,或五六裡,或七八裡、十多裡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一擔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換肩時一齊換肩。打頭的一個,手往扁擔上一搭,一二十副擔子就同時由右肩轉到左肩上來了。每挑一擔,領一根「籌子」,——尺半長,一寸寬的竹牌,上塗白漆,一頭是紅的。到傍晚憑籌領錢。 稻穀之外,什麼都挑。磚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頭拖在地上,在磚鋪的街面上擦得刷刷地響),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擔不行,得用木杠,兩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幹,餓不著。 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開始挑了。起初挑半擔,用兩個柳條笆斗。練上一二年,人長高了,力氣也夠了,就挑整擔,像大人一樣的掙錢了。 挑夫們的生活很簡單:賣力氣,吃飯。一天三頓,都是乾飯。這些人家都不盤灶,燒的是「鍋腔子」——黃泥燒成的矮甕,一面開口燒火。燒柴是不花錢的。淖邊常有草船,鄉下人挑蘆柴入街去賣,一路總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擔掙錢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處去摟。因此,這些頑童得到一個稍帶侮辱性的稱呼,叫做「筢草鬼子」。有時懶得費事,就從鄉下人的草擔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鄉下人撂下擔子叫駡時,他們早就沒影兒了。鍋腔子無處出煙,煙子就橫溢出來,飄到大淖水面上,平鋪開來,停留不散。這些人家無隔宿之糧,都是當天買,當天吃。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一到飯時,就看見這些茅草房子的門口蹲著一些男子漢,捧著一個藍花大海碗,碗裡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紅紫紅的米飯,一邊堆著青菜小魚,臭豆腐、醃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們吃飯不怎麼嚼,只在嘴裡打一個滾,咕冬一聲就咽下去了。看他們吃得那樣香,你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飯更好吃的飯了。 他們也有年,也有節。逢年過節,除了換一件乾淨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賭錢。賭具,也是錢。打錢,滾錢。打錢:各人拿出一二十銅元,疊成很高的一摞。參與者遠遠地用一個錢向這摞銅錢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滾錢又叫「滾五七寸」。在一片空場上,各人放一摞錢;一塊整磚支起一個斜坡,用一個銅元由磚面落下,向錢注密處滾去,錢停住後,用事前備好的兩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錢注五寸,滾錢者即可吃掉這一注;距離七寸,反賠出與此注相同之數。這種古老的博法使挑夫們得到極大的快樂。旁觀的閒人也不時大聲喝彩,為他們助興。 這裡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於去挑的。這些「女將」都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髮上塗了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照當地說法是:蒼蠅站上去都會閃了腿)。腦後的髮髻都極大。髮髻的大紅頭繩的發根長到二寸,老遠就看到通紅的一截。她們的髮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麼東西。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咬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形),端午插一叢艾葉,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因為常年挑擔,衣服的肩膀處易破,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舊衣服,新托肩,顏色不一樣,這幾乎成了大淖婦女的特有的服飾。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她們嘴裡不忌生冷,男人怎麼說話她們怎麼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打起號子來也是「好大娘個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沒出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一做了媳婦就簡直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個老光棍黃海龍,年輕時也是挑夫,後來腿腳有了點毛病,就在碼頭上看看稻船,收收籌子。這老頭兒老沒正輕,一把鬍子了,還喜歡在媳婦們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擰一下。按輩分,他應當被這些媳婦稱呼一聲叔公,可是誰都管他叫「老騷鬍子」。有一天,他又動手動腳的,幾個媳婦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齊上手,眨眼之間叔公的褲子就掛在大樹頂上了。有一回,叔公聽見賣餃面①的挑著擔子,敲著竹梆走來,他又來勁了:「你們敢不敢到淖裡洗個澡?——敢,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面!」——「真的?」——「真的!」——「好!」幾個媳婦脫了衣服跳到淖裡撲通撲通洗了一會。爬上岸就大聲喊叫:「下面!」 這裡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們在男女關係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裡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願。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做「倒貼」。 因此,街裡的人說這裡「風氣不好」。 到底是哪裡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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