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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三友(3)


  這種花盆子是有一點簡單的故事情節的。最熱鬧的是「炮打泗州城」。起先是梅、蘭、竹、菊四種花,接著是萬花齊放。萬花齊放之後,有一個間歇,木架子下面黑黑的,有人以為這一套已經放完了。不料一聲炮響,花盆子又落下一層,照眼的燈球之中有一座四方的城,眼睛好的還能看見城門上「泗州」兩個字(不知道為什麼是泗州而不是別的城)。城外向裡打炮,城裡向外打,燈球飛舞,砰磅有聲。最有趣的是「蘆蜂追瘌子」,這是一個喜劇性的焰火。一陣火花之後,出現一個人,——一個泥頭的紙人,這人是個瘌痢頭,手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霎時間飛來了許多馬蜂,這些馬蜂——火花,紛紛撲向瘌痢頭,瘌痢頭四面躲閃,手裡的芭蕉扇不停地揮舞起來。看到這裡,滿場大笑。這些辛苦得近於麻木的人,是難得這樣開懷一笑的呀。最後一套是平平常常的,只是一陣火花之後,撲魯撲魯吊下四個大字:「天下太平」。字是燈球組成的。雖然平淡,人們還是捨不得離開。火光炎炎,逐漸消隱,這時才聽到人們呼唉:「二丫頭,回家咧!」

  「四兒,你在哪兒哪?」

  「奶奶,等等我,我鞋掉了!」

  人們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來了。

  靳彝甫捉到一隻蟹殼青蟋蟀。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每天有人提了幾罐蟋蟀來鬥。都不是對手,而且都只是一個回合就分勝負。這只蟹殼青的打法很特別。它輕易不開牙,只是不動聲色,穩穩地站著。突然撲上去,一口就咬破對方的肚子(據說蟋蟀的打法各有自己的風格,這種咬肚子的打法是最厲害的)。它口瞿口瞿地叫起來,上下擺動它的觸鬚,就像戲臺上的武生耍翎子。負傷的敗將,怎麼下「探子」①,也再不敢回頭。於是有人慫恿他到興化去。興化養蟋蟀之風很盛,每年秋天有一個鬥蟋蟀的集會。靳彝甫被人們說得心動了。王瘦吾、陶虎臣給他湊了一筆路費和賭本,他就帶了幾罐蟋蟀,搭船走了。

  鬥蟋蟀也像摔跤、擊拳一樣,先要約約運動員的體重。分量相等,才能入盤開鬥。如分量低於對方而自願下場者,聽便。

  沒想到,這只蟋蟀給他贏了四十塊錢。——四十塊錢相當於一個小學教員兩個月的薪水!靳彝甫很高興,在如意樓定了幾個菜,約王瘦吾、陶虎臣來喝酒。

  (這只身經百戰的蟋蟀後來在冬至那天壽終了,靳彝甫特地打了一個小小的銀棺材,送到陰城埋了。)

  沒喝幾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張名片,說是家裡來了客。靳彝甫接過名片一看:「季匋民!」

  「他怎麼會來找我呢?」

  季匋民是一縣人引為驕傲的大人物。他是個名聞全國的大畫家,同時又是大收藏家,大財主,家裡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跡。他在上海一個藝術專科大學當教授,平常難得回家。「你回去看看。」

  「我少陪一會。」

  季匋民和靳彝甫都是畫畫的,可是氣色很不一樣。此人面色紅潤,雙眼有光,濃黑的長髯,聲音很洪亮。衣著很隨便,但質料很講究。

  「我冒進寶府,唐突得很。」

  「哪裡哪裡。只是我這寒舍,實在太小了。」

  「小,而雅,比大而無當好!」

  寒暄之後,季匋民說明來意:聽說彝甫有幾塊好田黃,特地來看看。靳彝甫捧了出來,他托在手裡,一塊一塊,仔仔細細看了。「好,——好,——好。匋民平生所見田黃多矣,像這樣潤的,少。」他估了估價,說按時下行情,值二百洋。有文三橋邊款的一塊就值一百。他很直率地問靳彝甫肯不肯割愛。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窮水盡,不能舍此性命。」

  「好!這像個弄筆墨的人說的話!既然如此,匋民絕不奪人之所愛。不過,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盡我。」「那可以。」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買賣不成,季匋民倒也沒有不高興。他又提出想看看靳彝甫家藏的畫稿。靳彝甫祖父的,父親的。——靳彝甫本人的,他也想看看。他看得很入神,拍著畫案說:「令祖,令尊,都被埋沒了啊!吾鄉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於蓬牖之中,聲名不出於裡巷,悲哉!悲哉!」他看了靳彝甫的畫,說:「彝甫兄,我有幾句話……」

  「您請指教。」

  「你的畫,家學淵源。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要變!山水,暫時不要畫。你見過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在改七薌、費曉樓後面跑。倪墨耕尤為甜俗。要越過唐伯虎,直追兩宋南唐。我奉贈你兩個字:古,豔。比如這張楊妃出浴,披紗用洋紅,就俗。用朱紅,加一點紫!把顏色搞得重重的!臉上也不要這樣乾淨,給她貼幾個花子!——你是打算就這樣在家鄉困著呢?還是想出去闖闖呢?出去,走走,結識一些大家,見見世面!到上海,那裡人才多!」

  他建議靳彝甫選出百十件畫,到上海去開一個展覽會。他認識朵雲軒,可以借他們的地方。他還可以寫幾封信給上海名流,請他們為靳彝甫吹噓吹噓。他還囑咐靳彝甫,賣了畫,有了一點錢,要做兩件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最後說:「我今天很高興。看了令祖、令尊的畫稿,偷到不少的東西。——我把它化一化,就是傑作!哈哈哈哈……」

  這位大畫家就這樣瘋瘋癲癲,哈哈大笑著,提了他的筇竹杖,一陣風似的走了。

  靳彝甫一邊卷著畫,一邊想:季匋民是見得多。他對自己的指點,很有道理,很令人佩服。但是,到上海、開展覽會,結識名流……唉,有錢的名士的話怎麼能當得真呢!他笑了。

  沒想到,三天之後,季匋民真的派人送來了七八封朱絲欄玉版宣的八行書。

  靳彝甫的畫展不算轟動,但是賣出去幾十張畫。那張在季匋民授意之下重畫的楊妃出浴,一再有人重訂。報上發了消息,一家畫刊還選了他兩幅畫。這都是他沒有想到的。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鄉看到報,很替他高興:「彝甫出了名了!」

  賣了畫,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議,「行萬里路」去了。一去三年,很少來信。

  這三年啊!

  王瘦吾的草帽廠生意很好。草帽沒個什麼講究,買的人只是一圖個結實,二圖個便宜。他家出的草帽是就地產銷,省了來回運費,自然比外地來的便宜得多。牌子闖出去了,買賣就好做。全城並無第二家,那四台噠噠作響的機子,把帶著錢想買草帽的客人老遠地就吸過來了。

  不想遇見一個王伯韜。

  這王伯韜是個開陸陳行的。這地方把買賣豆麥雜糧的行叫做陸陳行。人們提起陸陳行,都暗暗搖頭。做這一行的,有兩大特點:其一,是資本雄厚,大都兼營別的生意,什麼買賣賺錢,他們就開什麼買賣,眼尖手快。其二,都是流氓——都在幫。這城裡發生過幾起大規模的鬥毆,都是陸陳行挑起的。打架的原因,都是搶行霸市。這種人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的衣著和一般的生意人就不一樣。不論什麼時候,長衫裡面的小褂的袖子總翻出很長的一截。料子也是老實商人所不用的。夏天是格子紡,冬天是法蘭絨。腳底下是黑絲襪,方口的黑紋皮面的硬底便鞋。王伯韜和王瘦吾是同宗,見面總是「瘦吾兄」長,「瘦吾兄」短。王瘦吾不愛搭理他,盡可能地躲著他。

  誰知偏偏躲不開,而且天天要見面。王伯韜也開了一家草帽廠,就在王瘦吾的草帽廠的對門!他新開的草帽廠有八台機子,八個師傅,門面、櫃檯,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韜真是不顧血本,把批發、零售價都壓得極低。王瘦吾算算,這樣的定價,簡直無利可圖。他不服這口氣,也隨著把價錢落下來。

  王伯韜坐在對面櫃檯裡,還是滿臉帶笑,「瘦吾兄」長,「瘦吾兄」短。

  王瘦吾撐了一年,實在撐不住了。

  王伯韜放出話來:「瘦吾要是願意把四台機子讓給我,他多少錢買的,我多少錢要!」

  四台機子,連同庫存的現貨,辮子,全部倒給了王伯韜。王瘦吾氣得生了一場重病。一病一年多。賣機子的錢、連同小絨線店的底本,全變成了藥渣子,倒在門外的街上了。

  好不容易,能起來坐一坐,出門走幾步了。可是人瘦得像一張紙,一陣風吹過,就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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