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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三友(2)


  孩子們看師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櫃檯上很有興趣地看這些孩子。有時問他們幾句話:「你爸爸在家嗎?幹嘛呢?」

  「你的痄腮好了嗎?」

  孩子們都知道陶老闆人很和氣,很喜歡孩子,見面都很願意叫他:

  「陶大爺!」

  「陶伯伯!」

  「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來是不錯的。

  他家的貨色齊全。除了一般的鞭炮,還出一種別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不但外皮,連裡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紅紙卷的。放了之後,地下一片紅,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過年,下過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紅是紅,白是白,好看極了。

  這種鞭,成本很貴,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預備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動手的。他會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幾分鐘。他還會做一種很特別的花,叫做「酒梅」。一棵彎曲橫斜的枯樹,埋在一個磁盆裡,上面串結了許多各色的小花炮,點著之後,滿樹噴花。火花射盡,樹枝上還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藍熒熒的,靜悄悄地開著,經久不熄。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還有一項絕技,是做焰火。一種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裡做,在家裡做。因為這有許多秘方,不能外傳。

  做焰火,除了配料,關鍵是串撚子。串得不對,會轟隆一聲,燒成一團火。弄不好,還會出事。陶虎臣的一隻左眼壞了,就是因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著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響了,一個火球迸進了瞳孔。

  陶虎臣壞了一隻眼睛,還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殘疾的人往往顯得很兇狠。他依然隨時是和顏悅色的,帶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只有與世無爭,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是他的這種心滿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隨著年成走的。什麼時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什麼時候炮仗店就生意興隆。這樣的年頭,能夠老是有麼?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來定貨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經忘記放焰火是什麼樣子了。

  陶虎臣長得很敦實,跟他的名字很相稱。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條巷子裡,相隔只有七八家。誰家的火滅了,孩子拿了一塊劈柴,就能從另一家引了火來。他家很好認,門口釘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紅地黑字:「靳彝甫畫寓」。這城裡畫畫的,有三種人。

  一種是畫家。這種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畫只是自己消遣,或作為應酬的工具。他們的畫是不賣錢的。求畫的人只是送幾件很高雅的禮物。或一壇紹興花雕,或火腿、鰣魚、白沙枇杷,或一套講究的宜興紫砂茶具,或兩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蘭。他們的畫,多半是大寫意,或半工半寫。工筆劃他們是不耐煩畫的,也不會。

  一種是畫匠。他們所畫的,是神像。畫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薩」。這「家神菩薩」是一個大家族:頭一層是南海觀音的一夥,第二層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第三層是關帝老爺和周倉、關平,最下一層是財神爺。他們也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畫福祿壽三星(這種畫美術史家稱之為「玻璃油畫」),作插屏。他們是在製造一種商品,不是作畫。而且是流水作業,描花紋的是一個人(照著底子描),「開臉」的是一個人,著色的是另一個人。他們的作坊,叫做「畫匠店」。一個畫匠店裡常有七八個人同時做活,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因為畫匠多半是啞巴。

  靳彝甫兩者都不是。也可以說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種人。比較貼切些,應該稱之為「畫師」,不過本地無此說法,只是說「畫畫的」。他是靠賣畫吃飯的,但不像畫匠店那樣在門口設攤或批發給賣門神「歡樂」的紙店①,他是等人登門求畫的(所以掛「畫寓」的招牌)。他的畫按尺論價,大青大綠另加,可以點題。來求畫的,多半是茶館酒肆、茶葉店、參行、錢莊的老闆或管事。也有那些閒錢不多,送不起重禮,攀不上高門第的畫家,又不甘於家裡只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他們往往喜歡看著他畫,靳彝甫也就欣然對客揮毫。主客雙方,都很滿意。他的畫署名(畫匠的作品是從不署名的),但都不題上款,因為不好稱呼,深了不是,淺了不是,題了,人家也未必高興,所以只是簡單地寫四個字:「彝甫靳銘」。若是佛像,則題「靳銘沐手敬繪」。

  靳家三代都是畫畫的。家裡積存的畫稿很多。因為要投合不同的興趣,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麼都畫。工筆、寫意、淺絳、重彩不拘。

  他家家傳會寫真,都能畫行樂圖(生活像)和喜神圖(遺像)。中國的畫像是有訣竅的。畫師家都藏有一套歷代相傳的「百臉圖」。把人的頭面五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種類型。畫時端詳著對象,確定屬￿哪一類,然後在此基礎上加減,畫出來總是有幾分像的。靳彝甫多年不畫喜神了。因為畫這種像,經常是在死人剛剛斷氣時,被請了去,在床前對著勾描。他不願看死人。因此,除了至親好友,這種活計,一概不應。有來求的,就說不會。行樂圖,自從有了照相館之後,也很少有人來要畫了。

  靳弊甫自己喜歡畫的,是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青綠山水、工筆人物,一年能收幾件呢?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畫幾十張各式各樣的鍾馗,掛在巷口如意樓酒館標價出售,能夠有較多的收入,其餘的時候,全家都是半饑半飽。

  雖然是半饑半飽,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畫室裡掛著一塊小匾,上書「四時佳興」。畫室前有一個很小的天井。靠牆種了幾竿玉屏蕭竹。石條上擺著茶花、月季。一個很大的鈞窯平盤裡養著一塊玲瓏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綠苔,長著虎耳草和鐵線草。冬天,他總要養幾頭單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長的碧綠的葉子,開著白玉一樣的繁花。春天,放風箏。他會那樣耐煩地用一個稱金子用的小戥子約著蜈蚣風箏兩邊腳上的雞毛(雞毛分量稍差,蜈蚣上天就會打滾)。夏天,用蓮子種出荷花。不大的荷葉,直徑三寸的花,下面養了一二分長的小魚。秋天,養蟋蟀。他家藏有一本託名賈似道撰寫的《秋蟲譜》。養蟋蟀的泥罐還是他祖父留下來的舊物。每天晚上,他點一個燈籠,到陰城去掏蟋蟀。財神廟的那個侉子,常常一邊喝酒、吃狗肉,一邊看這位大膽的畫師的燈籠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愛若性命的東西,是三塊田黃石章。這三塊田黃都不大,可是跟三塊雞油一樣!一塊是方的,一塊略長,還有一塊不成形。數這塊不成形的值錢,它有文三橋刻的邊款(篆文不知叫一個什麼無知的人磨去了)①。文三橋呀,可著全中國,你能找出幾塊?有一次,鄰居家失火,他什麼也沒拿,只搶了這三塊圖章往外走。吃不飽的時候,只要把這三塊圖章拿出來看看,他就覺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

  這一年,這三個人忽然都交了好運。

  王瘦吾的繩廠賺了錢。他可又覺得這個買賣貨源、銷路都有限,他早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這個縣北鄉高田多種麥,出極好的麥秸,當地農民多以掐草帽辮為副業。每年有外地行商來,以極便宜的價錢收去。稍經加工,就成了草帽,又以高價賣給農民。王瘦吾想:為什麼不能就地製成草帽呢?這錢為什麼要給外地人賺去呢?主意已定,他就把兩台絞繩機盤出去,買了兩架紮草帽的機子,請了一個師傅,教出三個徒弟,就在原來繩廠的舊址,辦起了一個草帽廠。城裡的買賣人都說:王瘦吾這步棋看得准,必賺無疑!草帽廠開張的那天,來道喜和看熱鬧的人很多。一盤草帽辮,在師傅手裡,通過機針一紮,噠噠地響,一會兒工夫,哎,草帽盔出來了!——又一會,草帽邊!——成了!一頂一頂草帽,頃刻之間,摞得很高。這不是草帽,這是大洋錢呀!這一天,靳彝甫送來一張「得利圖」,畫著一個白須的漁翁,背著魚簍,提著兩尾金鱗赤尾的大鯉魚。凡看了這張畫的,無不大笑:這漁翁的長相,活脫就是王瘦吾!陶虎臣特地送來一掛遍地桃花滿堂紅的一千頭的大鞭,砰砰磅磅響了好半天!

  陶虎臣從來沒有做過這麼大的焰火生意。這一年鬧大水。運河平了灌。西北風一起,大浪頭翻上來,把河堤上丈把長的青石都卷了起來。看來,非破堤不可。很多人家紮了筏子,預備了大澡盆,天天晚上不敢睡,只等堤決水下來時逃命。不料,河水從下游瀉出,伏汛安然度過,保住了無數人畜。秋收在望,市面繁榮,城鄉一片喜氣。有好事者倡議:今年放放焰火!東西南北四城,都放!一台七套,四七二十八套。陶家獨家承做了十四套,——其餘的,他勻給別的同行了。

  四城的焰火錯開了日子,——為的是人們可以輪流趕著去看。東城定在八月十六。地點:陰城。

  這天天氣特別好。萬里無雲,一天皓月。陰城的正中,立起一個四丈多高的架子。有人早早吃了晚飯,就扛了板凳來等著了。各種賣小吃的都來了。賣牛肉高粱酒的,賣回鹵豆腐乾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賣豆腐腦的,賣煮荸薺的,還有賣河鮮——賣紫皮鮮菱角和新剝雞頭米的……到處是「氣死風」的四角玻璃燈,到處是白濛濛的熱氣、香噴噴的茴香八角氣味。人們尋親訪友,說短道長,來來往往,親親熱熱。陰城的草都被踏倒了。人們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濃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萬雙眼睛一齊朝著一個方向看。人們的眼睛一會兒睜大,一會兒眯細;人們的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合上;一陣陣叫喊,一陣陣歡笑;一陣陣掌聲。——陶虎臣點著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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