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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三友(4)


  陶虎臣呢?

  頭一年,因為四鄉鬧土匪,連城裡都出了幾起搶案,縣政府和當地駐軍聯名出了一張佈告:「冬防期間,嚴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時生意有限,全指著年下。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且熬著,等明年吧。

  明年!蔣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①,根本取締了鞭炮。城裡幾家炮仗店統統關了張。陶虎臣別無產業,只好做一點「黃煙子」和蚊煙混日子。「黃煙子」也像是個炮仗,只是裡面裝的不是火藥而是雄黃,外皮也是黃的。點了撚子,不響,只是從屁股上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半天。這種東西,端午節人家買來,點著了扔在床腳櫃底熏五毒;孩子們把黃煙屁股抵在板壁上寫「虎」字。蚊煙是在一個皮紙的空套裡裝上鋸末,加一點芒硝和鱔魚骨頭,盤成一盤,像一條蛇。這東西點起來味道很嗆,人和蚊子都受不了。這兩種東西,本來是炮仗店附帶做做的,靠它賺錢吃飯,養家活口的,怎麼行呢?——一年有幾個端午節?蚊子也不是四季都有啊!

  第三年,陶家炮仗店的鋪闥子門①下了一把牛鼻子鐵鎖,再也打不開了。陶家的鍋,也揭不開了。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後來連稀粥也喝不成了。陶虎臣全家,已經餓了一天半。

  有那麼一個缺德的人敲開了陶家的門。這人姓宋,人稱宋保長,他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什麼錢也敢拿的。他來做媒了。二十塊錢,陶虎臣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駐軍的連長。這連長第二天就開拔。他倒什麼也不挑,只要是一個黃花閨女。陶虎臣跳著腳大叫:「不要說得那麼好聽!這不是嫁!這是賣!你們到大街去打鑼喊叫:我陶虎臣賣女兒!你們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個什麼東西!陶虎臣!我操你八輩祖奶奶!你就這樣沒有能耐呀!」女兒的媽和弟弟都哭。女兒倒不哭,反過來勸爹:「爹!爹!您別這樣!我願意!——真的!爹!我真的願意!」她朝上給爹媽磕了頭,又趴在弟弟的耳邊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是:「餓的時候,忍著,別哭。」弟弟直點頭。女兒走到爹床前,說了聲:「爹!我走啦!您保重!」陶虎臣臉對牆躺著,連頭都沒有回,他的眼淚花花地往下淌。

  兩個半月過去了。陶家一直就花這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剩得不多了,女兒回來了。媽脫下女兒的衣服一看,什麼都明白了:這連長天天打她。女兒跟媽媽偷偷地說:「媽,我過上了他的髒病。」

  歲暮天寒,彤雲釀雪,陶虎臣無路可走,他到陰城去上吊。

  他沒有死成。他剛把腰帶拴在一棵樹上,把頭伸進去,一個人攔腰把他抱住,一刀砍斷了腰帶。這人是住在財神廟的那個侉子。

  靳彝甫回來了。他一到家,聽說陶虎臣的事,連臉都沒洗,拔腳就往陶家去。陶虎臣躺在一領破蘆席上,擁著一條破棉絮。靳彝甫掏出五塊錢來,說:「虎臣,我才回來,帶的錢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腳,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他正在對著空屋發呆。靳彝甫也掏出五塊錢,說:「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約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樓喝酒。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兩封洋錢,外面裹著紅紙。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兩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著。」

  「這錢——?」

  靳彝甫笑了笑。

  那兩個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塊田黃給季匋民送去了。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

  外面,正下著大雪。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日初稿十一月二十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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