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家文集 > 汪曾祺 | 上頁 下頁
天山行色(5)


  我們的汽車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奔馳,我覺得汽車像一隻快艇飛駛在海上。

  戈壁上時常見到幻影,遠看一片湖泊,清清楚楚。走近了,什麼也沒有。幻影曾經欺騙了很多乾渴的旅人。幻影不難碰到,我們一路見到多次。

  人怎麼能通過這樣的地方呢?他們為什麼要通過這樣的地方?他們要去幹什麼?

  不能不想起張騫,想起班超,想起玄奘法師。這都是了不起的人……

  快到吐魯番了,已經看到坎兒井。坎兒井像一溜一溜巨大的蟻垤。下面,是暗渠,流著從天山引下來的雪水。這些大蟻垤是挖渠掏出的礫石堆。現在有了水泥管道,有些坎兒井已經廢棄了,有些還在用著。總有一天,它們都會成為古跡的。但是不管到什麼時候,看到這些巨大的蟻垤,想到人能夠從這樣的大戈壁下面,把水引了過來,還是會起歷史的莊嚴感和悲壯感的。

  到了吐魯番,看到房屋、市街、樹木,加上天氣特殊的幹熱,人昏昏的,有點像做夢。有點不相信我們是從那樣荒涼的戈壁灘上走過來的。

  吐魯番是一個著名的綠洲。綠洲是什麼意思呢?我從小就在詩歌裡知道綠洲,以為只是有水草樹木的地方。而且既名為洲,想必很小。不對。綠洲很大。綠洲是人所居住的地方。綠洲意味著人的生活,人的勤勞,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人的文明。

  一出吐魯番,南面便是火焰山。

  又是戈壁。下面是蒼茫的戈壁,前面是通紅的火焰山。靠近火焰山時,發現戈壁上長了一叢叢翠綠翠綠的梭梭。這樣一個無雨的、酷熱的戈壁上怎麼會長出梭梭來呢?而且是那樣的綠!不知它是本來就是這樣綠,還是通紅的山把它襯得更綠了。大概在乾旱的戈壁上,凡能發綠的植物,都罄其生命,拼命地綠。這一叢一叢的翠綠,是一聲一聲勝利的呼喊。

  火焰山,前人記載,都說它顏色赤紅如火。不止此也。整個山像一場正在延燒的大火。凡火之顏色、形態無不具。有些地方如火方熾,火苗高竄,顏色正紅。有些地方已經燒成白熱,火頭旋擰如波濤。有一處火頭得了風,火借風勢,呼嘯而起,橫扯成了一條很長的火帶,顏色微黃。有幾處,下面的小火為上面的大火所逼,帶著煙沫氣流,倒溢而出。有幾個小山叉,褶縫間黑黑的,分明是殘火將熄的煙炱……火焰山真是一個奇觀。

  火焰山大概是風造成的,山的石質本是紅的,表面風化,成為細細的紅沙。風於是在這些疏鬆的沙土上雕鏤搜剔,刻出了一場熱熱烘烘,刮刮雜雜的大火。風是個大手筆。火焰山下極熱,盛夏地表溫度至七十多度。

  火焰山下,大戈壁上,有一條山溝,長十餘裡,溝中有一條從天山流下來的河,河兩岸,除了石榴、無花果、棉花、一般的莊稼,種的都是葡萄,是為葡萄溝。

  葡萄溝裡到處是晾葡萄乾的蔭房。——葡萄乾是晾出來的,不是曬出來的。四方的土房子,四面都用土墼砌出透空的花牆。無核白葡萄就一長串一長串地掛在裡面,盡吐魯番特有的乾燥的熱風,把它吹上四十天,就成了葡萄乾,運到北京、上海、外國。

  吐魯番的葡萄全國第一,各樣品種無不極甜,而且皮很薄,入口即化。吐魯番人吃葡萄都不吐皮,因為無皮可吐。——不但不吐皮,連核也一同吃下,他們認為葡萄核是好東西。北京繞口令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未免少見多怪。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二日起手寫於蘭州,十月七日北京寫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