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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行色(4)


  有的山是杉山。山很高,滿山滿山長了密匝匝的雲杉。雲杉極高大。這裡的雲杉據說已經砍伐了三分之二,現在看起來還很多。招待我們的一個哈薩克牧民告訴我們:林業局有規定,四百年以上的,可以砍;四百年以下的,不許砍。雲杉長得很慢。他用手指比了比碗口粗細:「一百年,才這個樣子!」到牧場,總要喝喝馬奶子,吃吃手抓羊肉。

  馬奶子微酸,有點像格瓦斯,我在內蒙喝過,不難喝,但也不覺得怎麼好喝。哈薩克人可是非常愛喝。他們一到夏天,就高興了:可以喝「白的」了。大概他們冬天只能喝磚茶,是黑的。馬奶子要夏天才有,要等母馬下了駒子,冬天沒有。一個才會走路的男娃子,老是哭鬧。給他糖,給他蘋果,都不要,摔了。他媽給他倒了半碗馬奶子,他巴呷巴呷地喝起來,安靜了。

  招待我們的哈薩克牧人的孩子把一群羊趕下山了。我們看到兩個男人把羊一隻一隻周身揣過,特別用力地揣它的屁股蛋子。我們明白,這是揣羊的肥瘦(羊們一定不明白,主人這樣揣它是幹什麼),揣了一隻,拍它一下,放掉了;又重捉過一隻來,反復地揣。看得出,他們為我們選了一隻最肥的羊羔。

  哈薩克吃羊肉和內蒙不同,內蒙是各人攥了一大塊肉,自己用刀子割了吃。哈薩克是:一個大磁盤子,下面襯著煮爛的麵條,上面覆蓋著羊肉,主人用刀把肉割成碎塊,大家連肉帶面抓起來,送進嘴裡。

  好吃麼?

  好吃!

  吃肉之前,由一個孩子提了一壺水,注水遍請客人洗手,這風俗近似阿拉伯、土耳其。

  「唐巴拉」是什麼意思呢?哈薩克主人說:聽老人說,這是蒙古話。從前山下有一片大樹林子,蒙古人每年來收購牲畜,在樹上烙了好些印子(印子本是烙牲口的),作為做買賣的標誌。唐古拉是印子的意思。他說:也說不準。

  賽裡木湖·果子溝

  烏魯木齊人交口稱道賽裡木湖、果子溝。他們說賽裡木湖水很藍;果子溝要是春天去,滿山都是野蘋果花。我們從烏魯木齊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著看看這兩個地方。

  車出蘆草溝,迎面的天色沉了下來,前面已經在下雨。到賽裡木湖,雨下得正大。

  賽裡木湖的水不是藍的呀。我們看到的湖水是鐵灰色的。風雨交加,湖裡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著一浪,撲面湧來。撞碎在岸邊,濺起白沫。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涼的,沒有人跡的,冷酷的海。沒有船,沒有飛鳥。賽裡木湖使人覺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賽裡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沒有人的氣息。湖邊很冷,不可久留。

  林則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過賽裡木湖。林則徐日記雲:「土人雲: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見,見則雨雹。其水亦不可飲,飲則手足疲軟,諒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則徐是瞭解賽裡木湖的性格的。

  到伊犁,和伊犁的同志談起我們見到的賽裡木湖,他們都有些驚訝,說:「真還很少有人在大風雨中過賽裡木湖。」

  賽裡木湖正南,即果子溝。車到果子溝,雨停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沒有看到滿山密雪一樣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溝給我留下一個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車在山頂的公路上慢行著,公路一側的下面是重重複複的山頭和深淺不一的山谷。山和穀都是綠的,但綠得不一樣。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每一個山頭和山谷多是一種綠法。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草豐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穀中,星星點點地散牧著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閒安靜。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著高大的雲杉。一縷一縷白雲從黑色的雲杉間飛出。這是一個仙境。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麼地方是仙境。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我覺得這裡該出現一個小小的仙女,穿著雪白的紗衣,披散著頭髮,手裡拿一根細長的牧羊杖,赤著腳,唱著歌,歌聲悠遠,回繞在山谷之間……

  從伊犁返回烏魯木齊,重過果子溝。果子溝不是來時那樣了。草、樹、山,都有點發幹,沒有了那點靈氣。我不復再覺得這是一個仙境了。旅遊,也要碰運氣。我們在大風雨中過賽裡木,雨後看果子溝,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車轉過一個山頭,一車的人都叫了起來:「哈!」賽裡木湖,真藍!好像賽裡木湖故意設置了一個山頭,擋住人的視線。繞過這個山頭,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突然出現了。

  真藍!下車待了一會,我心裡一直驚呼著:真藍!我見過不少藍色的水。「春水碧于藍」的西湖,「比似春蓴碧不殊」的嘉陵江,還有最近看過的博格達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賽裡木湖這樣的藍。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藍得就像繪畫顏料裡的普魯士藍,而且是沒有化開的。湖面無風,水紋細如魚鱗。天容雲影,倒映其中,發寶石光。湖色略有深淺,然而一望皆藍。

  上了車,車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鐘,我心裡一直重複著這一句:真藍。遠看,像一湖純藍墨水。

  賽裡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簡直說不上來。我只是覺得:真藍。我顧不上有別的感覺,只有一個感覺——藍。

  為什麼會這樣藍?有人說是因為水太深。據說賽裡木湖水深至九十公尺。賽裡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米,水深九十公尺,真是不可思議。

  「賽裡木」是突厥語,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這裡,都要對著湖水,說一聲:「賽裡木!」

  為什麼要說一聲「賽裡木!」是出於欣喜,還是出於敬畏?賽裡木湖是神秘的。

  蘇公塔

  蘇公塔在吐魯番。吐魯番地遠,外省人很少到過,故不為人所知。蘇公塔,塔也,但不是平常的塔。蘇公塔是伊斯蘭教的塔,不是佛塔。

  據說,像蘇公塔這樣的結構的塔,中國共有兩座,另一座在南京。

  塔不分層。看不到石基木料。塔心是一磚砌的中心支柱。支柱周圍有盤道,逐級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外殼是一個巨大的圓柱,下豐上銳,拱頂。這個大圓柱是磚砌的,用結實的方磚砌出凹凸不同的中亞風格的幾何圖案,沒有任何增飾。磚是青磚,外面塗了一層黃土,呈淺土黃色。這種黃土,本地所產,取之不盡,土質細膩,無雜質,富粘性。吐魯番不下雨,塔上塗刷的土漿沒有被沖刷的痕跡。二百餘年,完好如新。塔高約相當於十層樓,樸素而不簡陋,精巧而不繁瑣。這樣一個淺土黃色的,滾圓的巨柱,拔地而起,直向天空,安靜肅穆,準確地表達了穆斯林的虔誠和信念。

  塔旁為一禮拜寺,頗宏偉,大廳可容千人,但外表極樸素,土築、平頂。這座禮拜寺的構思是費過斟酌的。不敢高,不與塔爭勢;不欲過卑,因為這是做禮拜的場所。整個建築全由平行線和垂直線構成,無弧線,無波紋起伏,亦呈淺土黃色。

  圓柱形的蘇公塔和方正的禮拜寺造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又非常協調。蘇公塔追求的是單純。

  令人欽佩的是造塔的匠師把藍天也設計了進去。單純的,對比著而又協調著的淺土黃色的建築,後面是吐魯番盆地特有的明淨無滓湛藍湛藍的天宇,真是太美了。沒有藍天,襯不出這種淺土黃色是多麼美。一個有頭腦的,聰明的匠師!

  蘇公塔亦稱額敏塔。造塔的由來有兩種說法。塔的進口處有一塊碑,一半是漢字,一半是維文。漢字的說塔是額敏造的。額敏和碩,因助清高宗平定準噶爾有功,受封為郡王。碑文有感念清朝皇帝的意思,碑首冠以「大清乾隆」,自稱「皇帝舊僕」。維文的則說這是額敏的長子蘇來滿造,為了向安拉祈福。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兩種的不同的說法。由來不同,塔名亦異。

  大戈壁·火焰山·葡萄溝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要經過一片很大的戈壁灘。這是典型的大戈壁,寸草不生。沒有任何生物。我經過別處的戈壁,總還有點芨芨草、梭梭、紅柳,偶爾有一兩棵曼陀羅開著白花,有幾隻像黑漆塗出來的烏鴉。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飛鳥的影子,沒有蟲聲,連苔蘚的痕跡都沒有。就是一片大平地,平極了。地面都是礫石。都差不多大,好像是篩選過的。有黑的、有白的。鋪得很均勻。遠看像鋪了一地爐灰碴子。一望無際。

  真是荒涼。太古洪荒。真像是到了一個什麼別的星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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