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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致秋行狀(5)


  雲致秋完全懵了。他從舊社會到新社會形成的、維持他的心理平衡的為人處世哲學徹底崩潰了。他不但不知道怎麼說話,怎麼待人,甚至也不知道怎麼思想。他習慣了依靠組織,依靠領導,現在組織砸爛了,領導都被揪了出來。他習慣于有事和同志們商量商量,現在同志們一個個都難於自保,誰也怕擔干係,誰也不給誰拿什麼主意。他想和老伴談談,老伴嚇得犯了心臟病躺在床上,他什麼也不敢跟她說。他發現他是孤孤仃仃一個人活在這個亂亂糟糟的世界上,這可真是難哪!每天都聽到熟人橫死的消息。言慧珠上吊了(他是看著她長大的)。葉盛章投了河(他和他合演過《酒丐》)。侯喜瑞一對愛如性命的翎子叫紅衛兵撅了(他知道這對翎子有多長)。裘盛戎演《姚期》的白滿叫人給鉸了(他知道那是多少塊現大洋買的。)……「今夜脫了鞋,不知明天來不來」。誰也保不齊今天會發生什麼事。過一天,算一日!雲致秋倒不太擔心被打死:他擔心被打殘廢了,那可就噁心了!每天他還得上團裡去。老伴每天都囑咐:「早點回來!」——「晚不了!」每天回家,老伴都得問一句:「回來了?——沒什麼事?」——「沒事。全須全尾——吃飯!」好像一吃飯,他今天就勝利了,這會至少不會有人把他手裡的這杯二鍋頭奪過去潑在地上!不過,他喝著喝著酒,又不禁重重地歎氣:「唉!這亂到多會兒算一站?」

  雲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三件他在平時絕不會做的事。這三件事對致秋以後的生活產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

  一件是揭發批判劇團的黨委書記。他是書記的親信,書記有些直送某某首長「親啟」的機密信件都是由致秋用毛筆抄寫送出的。他不揭發,就成了保皇派。他揭發了半天,下面倒都沒有太強烈的反應,有一個地方,忽然爆發出哄堂的笑聲。致秋說:「你還叫我保你!——我保你,誰保我呀!」這本來是一句大實話,這不僅是雲致秋的真實思想,也是許多人靈魂深處的秘密,很多人「造反」其實都是為了保住自己。不過這種話怎麼可以公開地,在大庭廣眾之前說出來呢?於是大家覺得可笑,就大聲地笑了,笑得非常高興。他們不是笑自己的自私,而是笑雲致秋的老實。

  第二件,是他把有關治安保衛工作的材料,就是他到公安局開會時記了本團有關人事的藍皮筆記本,交出去了。那天他下班回家,正吃飯,突然來了十幾個紅衛兵:「雲致秋!你他媽的還喝酒!跪下!」紅衛兵隨即展讀了一道「勒令」,大意謂:雲致秋平日專與人民為敵,向反動的公檢法多次提供誣陷危害革命群眾的黑材料。是可忍熟(原文如此)不可忍。雲致秋必須立即將該項黑材料交出,否則後果自負。「後果自負」是具有很大威力的恐嚇性的詞句,雲致秋糊裡糊塗地把放這些材料的皮箱的鑰匙交給了革命群眾。革命群眾拿到材料,點點數目,幾個人分別裝進挎包,登上自行車,呼嘯而去。

  第二天上班,幾個黨員就批評他。「這種材料怎麼可以交出去?」——「他們說這是黑材料。」——「這是黑材料嗎?你太軟弱了!如果國民黨來了,你怎麼辦!你還算個黨員嗎?」——「我怕他們把我媳婦嚇死。」這也是一句實情話,可是別人是不會因此而原諒他的。當時事情也就過去了,後來到整黨時,他為這件事多次通不過,他痛哭流涕地檢查了好多回。他為這件事後悔了一輩子。他知道,以後他再也不適合於帶機要性質的工作了。

  第三件,是寫了不少揭發材料,關於局領導的,團領導的。這些材料大都不是什麼重大政治問題,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但是這些材料都成了鬥爭會上的炮彈,雖然打不中要害,但是經過添油加醋,對「搞臭」一個人卻有作用。被批判的人心裡明白,這些材料是雲致秋提供的,只有他能把時間、地點、事情的經過記得那樣清楚。

  除了陪著黑幫遊了兩回街,聽了幾次馬四喜的「單個教練」雲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沒有受太大的罪。他是舊黨委的「黑班底」,但夠不上是走資派,他沒有進牛棚,只是由革命群眾把他和一些中層幹部集中在「幹部學習班」學習,學毛選,寫材料。後來兩派群眾熱中於打派仗,也不大管他們,他覺得心裡踏實下來,在沒人注意他們時,他又悄悄傳播一些外面的傳聞,而且又開始學人、逗樂了。幹部學習班的空氣有時相當活躍。

  雲致秋「解放」得比較早。

  成立了革委會。上面指示:要恢復演出。團裡的幾出樣板戲,原來都是雲致秋領著到樣板團去「刻模子」刻出來的,他記性好,能把原劇複排出來。劇中有幾個角色有政治問題,得由別人頂替,這得有人給說。還有幾個紅五類的青年演員要培養出來接班。軍代表、工宣隊和革委會的委員們一起研究:還得把雲致秋「請」出來。說是排戲,實際上是教戲。雲致秋愛教戲,教戲有癮,也會教。有的在北京、天津、南京已經頗有名氣的演員,有時還特意來找雲致秋請教,不管哪一出,他都能說出個么二三,官中大路是怎樣的,梅在哪裡改了改,程在哪裡走的是什麼,簡明扼要,如數家珍。單是《長阪坡》的「抓帔」,我就見他給不下七八個演員說過。只要高盛麟來北京演出《長阪坡》,給盛麟配戲的旦角都得來找致秋。他教戲還是有教無類,什麼人都給說。連在黨委會工作的小梁,他都愣給她說了一出《玉堂春》,一出《思凡》。

  不過培養這幾個紅五類接班人,可把雲致秋給累苦了。這幾個接班人完全是「小老鬥」①,連腳步都不會走,致秋等於給她們重新開蒙。他給她們「掰扯」嘴裡,「摳嗤」身上,得給她們說「范兒」。「要先有身上,後有手」,「勁兒在腰裡,不在肩膀上」,「先出左腳,重心在右腳,再出右腳,把重心移過來」……他幫她們找共鳴,糾正發音位置,哪些字要用丹田,哪些字「嘴裡唱」就行了。有一個演員嗓音缺乏彈性,唱不出「擻音」,聲音老是直的,他恨不得鑽進她的嗓子,提嘍著她的聲帶讓它顫動。好不容易,有一天,這個演員有了一點「擻」,雲致秋大叫了一聲:「我的媽呀,你總算找著了!」致秋一天三班,輪番給這幾位接班人說戲,每說一個「工時」,得喝一壺開水。

  致秋教學生不收禮,不受學生一杯茶。劇團有這麼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老師來教戲,學生得給預備一包好茶葉。先生把保溫杯拿出來,學生立刻把茶葉折在裡面,給沏上,悶著。有的老師就有一個杯子由學生保存,由學生在提兜裡裝著,老師未到,茶已沏好。致秋從不如此,他從來是自己帶著一個「瓶杯」——玻璃水果罐頭改制的,裡面裝好了茶葉。他倒有幾個很好看的杯套,是女生用玻璃絲編了送他的。

  於是雲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雲老師」,「雲老師」長,「雲老師」短,叫得很親熱。因為他教學有功,幾出樣板戲都已上演,有時有關部門招待外國文化名人的宴會,他也收到請柬。他的名字偶爾在報上出現,放在「知名人士」類的最後一名。「還有知名人士×××、×××、雲致秋」。幹部學習班的「同學」有時遇見他,便叫他「知名人士」,雲致秋:「別逗啦!我是『還有』!」

  在雲致秋又「走正字」的時候,他得了一次中風,口眼歪斜。他找了小孔。孔家世代給梨園行瞧病,演員們都很信服。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小孔說:「你去找兩丸安宮牛黃來,你這病,我包治!」兩丸安宮牛黃下去,吃了幾劑藥,真好了。致秋拄了幾天拐棍,後來拐棍也扔了,他又來上班了。

  「致秋,又活啦!」

  「又活啦。我尋思這回該上八寶山了,沒想到,到了五棵松,這又回來啦!」

  「還喝嗎?」

  「還喝!——少點。」

  打倒「四人幫」,百廢俱興,政策落實,沒想到雲致秋倒成了閒人。

  原來的黨委書記兼團長調走了。新由別的劇團調來一位黨委書記兼團長。辛團長(他姓辛)和雲致秋原來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帶來了全部班底,從副書記到辦公室、政工、行政各部門的主任、會計出納、醫務室的大夫,直到掃樓道的工人、看傳達室的……他沒有給雲致秋安排工作。局裡的幾位副局長全都「起複」了,原來分工幹什麼的還幹什麼。有人勸致秋去找找他們,致秋說:「沒意思。」這幾位頭頭,原來三天不見雲致秋,就有點想他。現在,他們想不起他來了。局長們的胸懷不會那樣狹窄,他們不會因為致秋曾經揭發過他們的問題而耿耿於懷,只是他們對雲致秋的感情已經很薄了。有時有人在他們面前提起致秋,他們只是淡淡地說:「雲致秋,還是那麼愛逗嗎?」致秋是個熱鬧慣了、忙活慣了的人,他閒不住。閑著閑著,就閑出病來了。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著個兒來找他,他於是就在家裡歇病假,哪兒也不去。他的工資還是團裡領,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兒來「拿頂」。他連團裡大門也不想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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