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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致秋行狀(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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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致秋上班有兩個專用的包。一個是普通雙梁人造革黑提包,一個是帶拉鍊、有一把小鎖的公文包。他一出門,只要看他的自行車把上掛的是什麼包,就知道大概是上哪裡去。如果是雙梁提包,就不外是到區裡去,到文化局或是市委宣傳部去。如果是接鎖公文包,就一定是到公安局去。大家還知道公文包裡有一個藍皮的筆記本。這筆記本是編了號的,並且每一頁都用打號機打了頁碼。這裡記的都是有關治安保衛的材料。材料有的是公安局傳達的,有的是他向公安局彙報的。這些筆記本是絕對保密的。他從公安局開完會,立刻回家,把筆記本鎖在一口小皮箱裡。雲致秋那麼愛說,可是這些筆記本裡的材料,他絕對守口如瓶,沒有跟任何人談過。誰也不知道這裡面寫的是什麼,不少人都很想知道。因為他們知道這些材料關係到很多人的命運。出國或赴港演出;誰能去,誰不能去;誰不能進人民大會堂,誰不能到小禮堂演出;到中南海給毛主席演戲,名單是怎麼定的……這些等等,雲致秋的小本本都起著作用。因為那只拉鎖公文包和包裡的藍皮筆記本,使很多人暗暗地對雲致秋另眼相看,一看見他登上車,車把上掛著那個包,就彼此努努嘴,暗使眼色。這些筆記本,在雲致秋心裡,是很有分量的。他感到党對自己的信任,也為此覺得驕傲,有時甚至有點心潮澎湃,壯懷激烈。 因為工作關係,致秋不但和黨委書記、團長隨時聯繫,和文化局的幾位局長也都常有聯繫。主管戲曲的、主管演出的和主管外事的副局長,經常來電話找他。這幾位局長的辦公室,家裡,他都是推門就進。找他,有時是談工作,有時是托他辦點私事,——在全聚德訂兩隻烤鴨,到前門飯店買點好煙、好酒……有時甚至什麼也不為,只是找他來瞎聊,解解悶(少不得要喝兩盅)。他和局長們雖未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但也可以說是「忘形到爾汝」了。他對局長,從來不稱官銜,人前人後,都是直呼其名。他在局長們面前這種自由隨便的態度很為劇團許多演員所羡慕,甚至嫉妒。他們很納悶:雲致秋怎麼能和頭兒們混得這樣熟呢? 致秋自己說的「四大任務」之一的「喜慶堂會」,不是真的張羅唱堂會——現在還有誰家唱堂會呢?第一是張羅拜師。有一陣戲曲界大興拜師之風。領導上提倡,劇團出錢。只要是看來有點出息的演員,劇團都會由一個老演員把他(她)們帶著,到北京來拜一個名師。名演員哪有工夫教戲呀?他們大都有一個沒有嗓子可是戲很熟的大徒弟當助教。外地的青年演員來了,在北京住個把月,跟著大師哥學一兩出本門的戲,由名演員的琴師說說唱腔,臨了,走給老師看看,老師略加指點,說是「不錯!」這就高高興興地回去,在海報上印上「×××老師親授」字樣,頓時身價十倍,提級加薪。到北京來,必須有人「引見」。劇團的老演員很多都是先投雲致秋,因為北京的名演員的家裡,致秋哪家都能推門就進。拜師照例要請客。文化局的局長、科長,劇團的主要演員、琴師、鼓師,都得請到。雲致秋自然少不了。致秋這輩子經手操辦過的拜師儀式,真是不計其數了。如果你願意聽,他可以給你報一筆總帳,保管落不下一筆。 致秋忙乎的另一件事是幫著名角辦生日。辦生日不過是借名請一次客。致秋是每請必到,大都是頭一個。他既是客人,也一半是主人,——負責招待。他是不會忘記去吃這一頓的,名角們的生辰他都記得爛熟。誰今年多大,屬什麼的,問他,張口就能給你報出來。 我們對致秋這種到處吃喝的作風提過意見。他說:「他們願意請,不吃白不吃!」 致秋火爐子好,愛吃喝,但平常家裡的飯食也很簡單。有一小包天福的醬肘子,一碟炒麻豆腐,就酒菜、飯菜全齊了。他特別愛吃醋鹵面。跟我吹過幾次,他一做醋鹵,半條胡同都聞見香。直到他死後,我才弄清楚醋鹵面是一種什麼面。這是山西「吃兒」(致秋原籍山西)。我問過山西人,山西人告訴我:「XX茄子打鹵,擱上醋!」這能吃到哪裡去麼?然而我沒能吃上致秋親手做的醋鹵面,想想還是有些悵然,因為他是誠心請我的。 「文化大革命」一來,什麼全亂了。 京劇團是個凡事落後的地方,這回可是跑到前面去了。一夜之間,劇團變了模樣。成立了各色各樣,名稱奇奇怪怪的戰鬥組。所有的辦公室、練功廳、會議室、傳達室、甚至堆煤的屋子、燒暖氣的鍋爐間、做刀槍靶子的作坊……全都給瓜分佔領了。不管是什麼人,找一個地方,打掃一番,搬來一些箱箱櫃櫃,都貼了封條,在門口掛出一塊牌子,這就是他們的領地了。——只有會計辦公室留下了,因為大家知道每個月月初還得「拿頂」,得有個地方讓會計算帳。大標語,大字報,高音喇叭,語錄歌,五顏六色,亂七八糟。所有的人都變了人性。「小心幹活,大膽拿錢」,「不多說,不少道」,全都不時興了。平常挺斯文的小姑娘,會站在板凳上跳著腳跟人辯論,口沫橫飛,滿嘴髒字,完全成了一個潑婦。連賈世榮也上臺發言搞大批判了。不過他批遠不批近,不批團領導、局領導,他批劉少奇,批彭真。他說的都是報上的話,但到了他嘴裡都有點「上韻」的味道。他批判這些大頭頭,不用「反革命修正主義」之類的帽子,他一律稱之為「××老兒!」雲致秋在下面聽著,心想:真有你的!大家聽著他滿口「××老兒」,都繃著。一個從音樂學院附中調來的彈琵琶的女孩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了。有一回,他又批了半天「××老兒」,下面忽然有人大聲嚷嚷:「去你的『××老兒』吧!你給他們捧的臭腳還少哇!——下去啵你!」這是馬四喜。從此,賈世榮就不再出頭露面。他自動地走進了牛棚。進來跟「黑幫」們抱拳打招呼,說:「我還是這兒好。」 從學員班畢業出來的這幫小爺可真是神仙一樣的快活。他們這輩子沒有這樣自由過,沒有這樣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過。他們跟社會上的造反團體掛鉤,跟「三司」,跟「西糾」,跟「全藝造」,到處拉關係。他們學得很快。社會上有什麼,劇團裡有什麼。不過什麼事到了他們手裡,就都還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有所前進,就都帶上了京劇團的特點,也更加鬧劇化。京劇團真是藏龍臥虎哇!一下子出了那麼多司令、副司令,出了那麼多理論家,出了那麼多筆桿子(他們被稱為刀筆)和那麼多「漿子手」。——這稱謂是京劇團以外所沒有的,即專門刷大字報漿糊的。戲臺上有「牢子手」、「劊子手」,專刷漿子的於是被稱為「漿子手」。趙旺就是一名「漿子手」。外面興給黑幫掛牌子了,他們也掛!可是他們給黑幫掛的牌子卻是外面見不到的:《拿高登》裡的石鎖,《空城計》諸葛亮撫的瑤琴,《女起解》蘇三戴的魚枷。——這些「砌末」上自然都寫黑幫的姓名過犯。外面興遊街,他們也得讓黑幫游遊。幾個戰鬥組開了聯席會議,會上決定,給黑幫「扮上」:給這些「敵人」勾上陰陽臉,戴上反王盔,插一根翎子,穿上各色各樣古怪戲裝,讓黑幫打著鑼,自己大聲報名,誰聲音小了,就從後腰眼狠狠地杵一鑼槌。 馬四喜跟這些小將不一樣。他一個人成立一個戰鬥組。他這個戰鬥組隨時改換名稱,這些名稱多半與「獨」字有關,一會叫「獨立寒秋戰鬥組」,一會叫「風景這邊獨好戰鬥組」。用得較久的是「不順南不順北戰士」(北京有一句俗話:「騎著城牆罵韃子,不順南不順北」)。團裡分為兩大派,他哪一派不參加,所以叫「不順南不順北」。他上午睡覺。下午寫大字報。天天寫,誰都罵,逮誰罵誰,晚上是他最來精神的時候。他自願值夜,看守黑幫。看黑幫,他並不閑著,每天找一名黑幫「單個教練」。他喝完了酒,沏上一壺釅茶,抽上關東煙,就開始「單個教練」了。所謂「單個教練」,是他給黑幫上課,講馬列主義。黑幫站著,他坐著。一教練就是兩個小時,從十二點到次日淩晨兩點,準時不誤。 (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把我叫去「教練」過,因此,我不知道他講馬列主義時是不是也是滿口的歇後成語。要是那樣,那可真受不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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