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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致秋行狀(3)


  賈世榮是個慢性子,什麼都慢。臺上一場戲,他一上去,總要比別人長出三五分鐘。他說話又喜歡咬文嚼字,引經據典。所據經典,都是戲。他跟一個學員談話,告誡他不要驕傲:「可記得關雲長敗走麥城之故耳?……」下面就講開了《走麥城》。從科班到戲班,除此以外,他哪兒也沒去過。不知道誰的主意,學員班要軍事化。他帶操,「立正!報數!齊步走!」這都不錯。隊伍走到牆根了,他不叫「左轉彎走」或「右轉彎走」,也不知道叫「立定」,一下子慌子,就大聲叫:「籲!……」雲致秋和馬四喜也跟在隊後面走。馬四喜炸了:「怎麼碴!把我們全當成牲口啦!」

  賈世榮和馬四喜各執其事,不負全面責任,學員班的一切行政事務,全面由雲致秋一個人操持。借房子,招生,考試,政審,請教員。誰的五音不全,誰的上下身不合。誰正在倒倉,能倒過來不能。誰的半月板扭傷了,誰撕裂了韌帶,請大夫,上醫院。男生幹架,女生鬥嘴……事無巨細,都得要管。每天還要說戲。凡是小嗓的,他全包了,青衣、花旦、刀馬,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地教。

  學員班結業,舉行了彙報演出。劇團的負責人,主要演員都到場看了,——一半是沖著雲致秋的面子去的。「咱們捧捧致秋!辦個學員班,不易」——「捧捧!」黨委書記講話,說學員班辦得很有成績,為劇團輸送了新的血液。實際上是輸送了一些「院子過道」、宮女丫環。真能唱一齣的,沒有兩個。當初辦學員班,目的就在招「院子過道」、宮女丫環,沒打算讓他們唱一齣。這一期學員,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沒少熱鬧。

  致秋後來又當了一任排練科長。排練科是劇團最敏感的部門。演員們說,劇團只有兩件事是「過真格」的。一是「拿頂」。「拿頂」就是領工資,——劇團叫「開支」。過去領工資不興簽字,都要蓋戳。戳子都是字朝下,如拿頂,故名「戳子拿頂」。一簡化,就光剩下「拿頂」了。「嗨,快去,拿頂來!」另一件,是排戲。一個演員接連排出幾出戲,觀眾認可了,噌噌噌,就許能紅了。幾年不演戲,本來有兩下子的,就許窩了回去。給誰排啦,不給誰排啦;派誰什麼角色啦,討俏不討俏,費力不費力,廣告上登不登,戲單上有沒有名字……劇團到處嘁嘁喳喳,交頭接耳,咬牙跺腳,兩眼發直,整天就是這些事兒。排練科長,官不大,權不小。權這個東西是個古怪東西,人手裡有它,就要變人性。說話調門兒也高啦,用的字眼兒也不同啦,神氣也變啦。誰跟我不錯,「好,有在那裡!」誰得罪過我,「小子,你等著吧,只要我當一天科長,你就甭打算痛快!」因此,兩任排練科長,沒有不招恨的。有人甚至在死後還挨駡:「×××,真他媽不是個東西!」雲致秋當了兩年排練科長,風平浪靜。他排出來的戲碼,定下的「人位」(戲班把分派角色叫做「定人位」),一碗水端平,誰也挑不出什麼來。有人給他家裝了一條好煙,提了兩瓶酒,幾斤蘋果,致秋一概婉詞拒絕:「哥們!咱們不興這個!我要不想抽您那條大中華,喝您那兩瓶西風,我是孫子!可我現在在這個位置上,不能讓人戳我的脊樑骨。您拿回去!咱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當沒有這回事!」

  後來致秋調任了辦公室副主任,——主任是賈世榮。他這個副主任沒地兒辦公。辦公室裡會計、出納、總務、打字員,還有賈主任獨據一張演《林則徐》時候特製的維多利亞時代硬木雕花的大寫字臺(劇團很多家具都是舞臺上撤下來的大道具),都滿了。黨委辦公室還有一張空桌子,「得來,我就這兒就乎就乎吧!」我們很歡迎他來,他來了熱鬧。他不把我們看成「外行」,對於從老解放區來的,部隊下來的,老郭、老吳、小馮、小梁,還有像我這樣的「秀才」,天生來有一種好感。我們很談得來。他事實上成了黨委會的一名秘書。黨委和辦公室的工作原也不大劃得清。在黨委會工作的幾個人,沒有十分明確的分工。有了事,大家一齊動手;沒事,也可以瞎聊。致秋給自己的工作概括成為四句話:跑跑顛顛,上傳下達,送往迎來,喜慶堂會。

  黨委會經常要派人出去開會。有的會,誰也不願去,就說:「嗨,致秋,你去吧!」「好,我去!」市里或區裡佈置春季衛生運動大檢查、植樹、「交通安全宣傳周」,以及參加刑事殺人犯公審(公審後立即槍決)……這都是他的事。回來,傳達。他的筆記記得非常詳細,有聞必錄。讓他念念筆記,他開始念了:「張主任主持會議。張主任說:『老王,你的糖尿病好了一點沒有?』……」問他會議的主要精神是什麼,什麼是張主任講話的要點,答曰:「不知道。」他經常起草一些向上面彙報的材料,翻翻筆記本,攤開橫格紙就寫,一寫就是十來張。寫到後來,寫不下去了,就叫我:「老汪,你給我瞧瞧,我這寫的是什麼呀?」我一看:邐邐拉拉,嚕蘇重複,不知所云。他寫東西還有個特點,不分段,從第一個字到末一個句號,一氣到底,一大篇!經常得由我給他「歸置歸置」,重新整理一遍。他看了說:「行!你真有兩下。」我說:「你寫之前得先想想,想清楚再寫呀。李笠翁說,要袖手於前,才能疾書於後哪!」——「對對對!我這是疾書於前,袖手於後!寫到後來,沒了轍了!」

  他的主要任務,實際是兩件。一是做上層演員的統戰工作。劇團的黨委書記曾有一句名言:劇團的工作,只要把幾大頭牌的工作做好,就算搞好了一半(這句話不能算是全無道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群眾演員最為痛恨的一條罪狀)。雲致秋就是搞這種工作的工具。另一件,是搞保衛工作。

  致秋經常出入於頭牌之門,所要解決的都是些難題。主要演員彼此常為一些事情爭,爭劇場(誰都願上工人俱樂部、長安、吉祥,誰也不願去海澱,去圓恩寺……),爭日子口(爭節假日,爭星期六、星期天),爭配角,爭胡琴,爭打鼓的。致秋得去說服其中的一個顧全大局,讓一讓。最近「業務」不好,希望哪位頭牌把本來預訂的「歇工戲」改成重頭戲;為了提拔後進,要請哪位頭牌「捧捧」一個青年演員,跟她合唱一齣「對兒戲」;領導上決定,讓哪幾個青年演員「拜」哪幾位頭牌,希望頭牌能「收」他們……這些等等,都得致秋去說。致秋的工作方法是進門先不說正事,三叔二舅地叫一氣,插科打諢,嘻嘻哈哈,然後才說:「我今兒來,一來是瞧瞧您,再,還有這麼檔事……」他還有一個偏方,是走內線。不找團長(頭牌都是團長、副團長),卻找「團太」。——這是戲班裡興出來的特殊稱呼,管團長的太太叫「團太」。團太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有時繃著臉:「三嬸今兒不高興,給三嬸學一個!」致秋有一手絕活:學人。甭管是臺上、台下,幾個動作,神情畢肖。凡熟悉梨園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誰。他經常學的是四大鬚生出場報名,四人的臺步各有特色,音色各異,對比鮮明。「漾(楊)抱(寶)森」(聲音渾厚,有氣無力);「譚富音(英)」(又高又急又快,「英」字抵齶不穿鼻,讀成「鬼音」);「奚嘯伯」(嗓音很細,「奚、嘯」皆讀尖字,「伯」字讀為入聲);「馬——連——良呃!」(吊兒郎當,滿不在乎)。逗得三嬸哈哈一樂:「什麼事?說吧!」致秋把事情一說。「就這麼點事兒呀?瞎!沒什麼大不了的!行了,等老頭子回來,我跟他說說!」事情就算辦成了。

  黨委會的同志對他這種作法很有意見。有時小馮或小梁跟他一同去,出了門就跟他發作:「雲致秋!你這是幹什麼!——小丑!」——「是小丑!咱們不是為把這點事辦圓全了嗎?這是黨委交給我的任務,我有什麼辦法?你當我願意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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