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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3)


  這是春天的事。這以後我調到果園去勞動,果園不在所部,和王全見面說話的機會就不多了。知道他一直還是在趕單套車,因為他來果園送過幾回糞。等到冬天,我從果園回來,看見王全眼睛上蒙著白紗布,由那個頂替他原來職務的王升領著。我問他是怎麼了,原來他到醫院開刀了。他的砂眼已經非常嚴重,是劉所長逼著他去的,說公家不怕花這幾個錢,救他的眼睛要緊。手術很成功,現在每天去換藥。因為王升喂馬是夜班,白天沒事,他倆都住在馬號,所以每天由王升領著他去。

  過了兩天,紗布拆除了,王全有了一雙能夠睜得大大的眼睛!可是很奇怪,他見了人就抿著個大嘴笑,好像為了眼睛能夠睜開而怪不好意思似的。他整個臉也似乎清亮多了,簡直是年輕了。王全一定照過鏡子,很為自己的面容改變而驚奇,所以覺得不好意思。不等人問,他就先回答了:「敢是,可爽快多了,啥都看得見,這是一雙眼睛了。」

  他又說他這眼不是大夫給他治的,是劉所長給他治的,共產黨給他治的。逢人就說。

  拆了紗布,他眼球還有點發渾,劉所長叫他再休息兩天,暫時不要出車。就在這兩天裡,發生了這麼一場事,他把王升打了。

  王升到所裡還不到三年。這人是個「老悶」,平常一句話也不說。他也沒個朋友,也沒有親近一點的人。雖然和大家住在一個宿舍裡,卻跟誰也不來往。工人們有時在一起喝喝酒,沒有他的事。大家在一起聊天,他也不說,也不聽,就是在一邊坐著。他也有他的事,下了班也不閑著。一件事是鼓搗吃的。他食量奇大,一頓飯能吃三斤乾麵。而且不論什麼時候,吃過了還能再吃。甜菜、胡蘿蔔、蔓菁疙瘩、西葫蘆,什麼都弄來吃。這些東西當然來路都不大正當。另一件事是整理他的包袱。他床頭有個大包袱。他每天必要把它打開,一件一件地反復看過,折好,——這得用兩個鐘頭,因此他每天晚上一點都不空得慌。整理完了,包紮好,掛起來,老是看著它,一直到一閉眼睛,立刻睡著。他真能置東西!全所沒一個能比得上,別人給他算得出來,他買了幾床蓋窩,一塊什麼樣的毛毯,一塊什麼線毯,一塊多大的雨布……他這包袱逐漸增大。大到一定程度,他就請假回家一次。然後帶了一張空包袱皮來,再從頭攢起。他最近做了件叫全所幹部工人都非常吃驚的事:一次買進了兩件老羊皮襖,一件八十,另一件一百七!當然,那天立刻就請了假,甚至沒等到二十八號。

  二十八號,這有個故事。這個所裡是工資制,雙周休息,每兩周是一個「大禮拜」。但是不少工人不願意休息,有時農忙。也不能休息。大禮拜不休息,除了工資照發外,另加一天工資,習慣叫做「雙工資」。但如果這一個月請假超過兩天,即使大禮拜上班,雙工資也不發,一般工人一年難得回家一兩次,一來一去,總得四五天,回去了就準備不要這雙工資了。大家逐漸發現,覺得非常奇怪:王升常常請假,一去就是四天,可是他一次也沒扣過雙工資。有人再三問他,他嘻嘻地笑著,說,「你別去告訴領導,我就告訴你。」原來:他每次請假都在二十八號(若是大盡就是二十九)!這樣,四天裡頭,兩天算在上月,兩天算在下月,哪個月也扣不著他的雙工資。這事當然就傳開了。凡聽到的,沒有個不搖頭歎息:你說他一句話不說,他可有這個心眼!——全所也沒有比他更精的了!

  他吃得多,有一把子傻力氣,莊稼活也是都拿得起的。要是看著他,他幹活不比別人少多少。可是你哪能老看著他呢?他呆過幾個組,哪組也不要他。他在過試驗組。有一天試驗組的組長跟他說,叫他去鋤鋤山藥秋播留種的地,——那塊地不大,一個人就夠了。晌午組長去檢查工作,發現他在路邊坐著,問他,他說他找不到那塊地!組長氣得七竅生煙,直接跑到所長那裡,說:「國家拿了那麼多糧食,養活這號後生!在我組裡幹了半年活,連哪塊地在哪裡他都不知道!吃糧不管閒事,要他作啥哩!叫他走!」他在稻田組呆過。插秧的時候,近晌午,快收工了,組長一看進度,都差不多。他那一畦,再有兩行也齊了,就說鋼廠一拉汽笛,就都上來吧。過了一會,拉汽笛了,他見別人上了,也立刻就上來到河邊去洗了腿。過了兩天,組長去一看,他那一畦齊刷刷地就缺了方桌大一塊!稻田組長氣得直哼哼。「請吧,你老!」誰也不要,大田組長說:「給我!這大田組長出名地手快,他在地裡幹活,就是莊戶人走過,都要停下腳來看一會的。真是風一樣的!他就老讓王升跟他一塊幹活。

  王升也真有兩下子,不論是鋤地、撒糞……拉不下多遠。

  一晃,也多半年了,大田組長說這後生不賴。大家對他印象也有點改變。這回王全不願餵牲口了,不知怎麼就想到他了。想是因為他是老悶,不需要跟人說話,白天睡覺,夜裡整夜守著啞巴牲口,有這個耐性。

  初時也好。慢慢地,車倌就有了意見,因為牲口都瘦了。他們發現他白天搞吃的,夜裡老睡覺。餵牲口根本談不上把草把料,大碗兒端!最近,甚至在馬槽裡發現了一根釘子!於是,生產隊決定,去馬號開一個會,批評批評他。

  這釘子是在青馬的槽裡發現的!是王全發現的。王全的眼睛整天蒙著,但是半夜裡他還要瞎戳戳地摸到馬圈裡去,伸手到槽裡摸,把蔫筋的草節拔出去。摸著摸著,他摸到一根冰涼鐵硬的,——放到嘴裡,拿牙咬咬:是根釘子!這王全渾身冒火了,但是,居然很快就心平氣和下來。——人家每天領著他上醫院,這不能不起點作用。他拿了這根釘子,摸著去找到生產隊長,說是無論如何也得「批批」他,這不是玩的!往後篩草,打料一定要過細一點。

  前天早上反映的情況,連著兩天所裡有事,決定今天晚上開會。不料,今天上午,王全把王升打了,打得相當重。原來王全發現,王升偷馬料!他早就有點疑心,沒敢肯定。這一陣他眼睛開刀,老在馬號裡呆著,仿佛聽到一點動響。不過也還不能肯定。這兩天他的紗布拆除了,他整天不出去,原來他隨時都在盯著王升哩。果然,昨天夜裡,他看見王升在門背後端了一大碗煮熟的料豆在吃!他居然沉住了氣,沒有發作。因為他想:單是吃,問題還不太大。今天早上,他乘王升出去弄甜菜的時候,把王升的大枕頭拆開:——裡面不是塞的糠皮稻草,是料豆!一不做二不休,翻開他那包袱,裡邊還有一個枕頭,也是一枕頭的料豆。——本來他帶了兩個特大的枕頭,卻只枕一個;每回回去又都把枕頭帶回去,這就奇怪。「嗯!」王全把他的外衣脫了,等著。王升從外面回來,一看,包袱裡東西攤得一床,枕頭拆開了;再一看王全那神情,連忙回頭就跑。王全一步追上,大拳頭沒頭沒腦地砸下來,打得王升孩子似地哭,爹呀媽的亂叫,一直到別人聞聲趕來,剪住王全的兩手,才算住。——王升還沒命地嚎哭了半天。

  這樣,今天的會的內容不得不變一下,至少得增加一點。

  但是改變得也不多。這次會是一個擴大的會,除了馬號全體參加外,還有曾經領導過王升的各個組的組長,和跟他在一起幹過活的老工人。大家批評了王升,也說了王全。重點還是在王升,說到王全,大都是帶上一句:——「不過打人總是不對的,有什麼情況,什麼意見,應當向領導反映,由領導來處理。」有的說:「牛不知力大,你要是打他打壞了怎辦?」也有人聯繫到年初王全堅決不願喂馬,這就不對!關於王升,可就說起來沒完了。他撒下一塊秧來就走這一類的事原來多著哩,每個人一說就是小半點鐘!因此這個會一直開到深夜。最後讓王升說話。王升還是那樣,一句話沒有,「說不上來。」再三催促,還是「說不上來。」大家有點急了,問他:「你偷料豆,對不對?」——「不對。」「馬草裡混進了釘子,對不對?」——「不對。」……看來實在擠不出什麼話來了,天又實在太晚,明天還要上班,只好讓王全先說說。

  「嗯!我打了他,不對!嗯!解放軍不興打人,打人是國民黨。嗯!你偷吃料豆,還要往家裡拿!你克扣牲口。它是啞巴,不會說話,它要是會說話,要告你!你剝削它,你是資本家!是地主!你!你故意拿釘子往馬槽裡放,你安心要害所裡的牲口,國家的牲口!×你娘的!你看著你把倆牲口喂成啥樣子?×你娘!×你娘!」

  說著,一把揪住王升,大家趕緊上來拉住,解開,才沒有又打起來。這個會暫時只好就這樣開到這裡了。

  過了兩天,我又在劉所長那裡碰見他。還是那樣,一推門,進來了,沒頭沒腦:

  「所長,我提個意見。」

  「好啊。」

  「你是個好人,是個莊戶佬出身!趕過個車,養活過個牲口!你是好人!是個共產黨!你如今又領導這些技師啦技術員的,他們都服你——」

  看見有我在座,又回過頭來跟我說:「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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