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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2)


  「見你的鬼!還能是涼的嗎?涼的不是死啦!叫你摸,——小駒子在裡面動哪!動不動?動不動?」

  我只好說:「——動。」

  後來的確連看也看出小駒子在動了,他說得不錯。可是他最初讓我摸的時候,我實在不能斷定到底摸出動來沒有;並且連他是不是摸出來了,我也懷疑。

  我問過他為什麼不當飼養員了,他不說,說了些別的話,片片段段地,當中又似乎不大連得起來。

  他說馬號組的組長不好。什麼事都是個人逞能,不靠大夥。旗杆再高,還得有兩塊石頭夾著;一個人再能,當不了四堵牆。

  可是另一時候,我又聽他說過組長很好,使牲口是數得著的,這一帶地方也找不出來。又會修車,小小不言的毛病,就不用拿出去,省了多少錢!又說他很辛苦,晚上還老加班,還會修電燈,修水泵……

  他說,每回評先進工作者,紅旗手,光憑嘴,淨評會說的,評那會做在人面前的。他就是看不慣這號人!

  他說,餵牲口是件操心事情。要熬眼。馬無夜草不肥,要把草把料——勤倒勤添,一把草一把料地喂。擱上一把草,灑上一層料,有菜有飯地,它吃著香。你要是不管它,嘩啦一倒,它就先盡吃料,完了再吃草,就不想了!牲口嘛!跟孩子似的,它懂個屁事!得一點一點添。這樣它吃完了還想吃,吃完了還想吃。跟你似的,給你三大碗飯,十二個饅頭,都堆在你面前!還是得吃了一碗再添一碗。馬這東西也刁得很。也難怪。少擱,草總是脆的,一嚼,就酥了。你要是擱多了,它的鼻子噴氣,把草疙節都弄得蔫筋了,它嚼不動。就像是脆鍋巴,你一咬就酥了;要是蔫了,你咬得動麼——咬得你牙疼!嚼不動,它就不吃!一黑夜你就老得守著侍候它,甭打算睡一點覺。

  說,咱們農科所的牲口,走出去,不管是哪裡,人們都得說:「還是人家農科所的牲口!」毛顏發亮,屁股蛋蛋都是圓的。你當這是簡單的事哩!

  他說得最激動的是關於黑豆。他說得這東西簡進像是具有神奇的效力似的。說是什麼東西也沒有黑豆好。三鬥黃豆也抵不上一鬥黑豆,不管什麼乏牲口,拿上黑豆一催,一成黑豆,三成高粱,包管就能吃起來,可是就是沒有黑豆。

  「每年我都說,俺們種些黑豆,種些黑豆。——不頂!」我說:「你提意見嘛!」

  「提意見?哪裡我沒有提過意見?——不頂!馬號的組長!生產隊!大田組!都提了,——不頂!提意見?提意見還不是個白!」

  「你是怎麼提意見的?一定是也不管時候,也不管地方,提的也不像是個意見。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開會,在算帳,在商量別的事,只要你猛然想起來了,推門就進去:『哎!俺們種點黑豆啊!』沒頭沒腦,說這麼一句,抹頭就走!」「咦!咋的?你看見啦?」

  「我沒看見,可想得出來。」

  他笑了。說他就是不知道提意見還有個什麼方法。他說,其實,黑豆牲口吃了好,他們都知道,生產隊,大田組,他們誰沒有養活過牲口?可是他們要算帳。黃豆比黑豆價錢高,收入大。他很不同意他們這種算帳法。

  「我問你,是種了黃豆,多收入個幾百無——嗯,你就說是多收入千數元,上算?還是種了黑豆,牲口吃上長膘、長勁,上算?一個騾子一萬二?一個馬八千!我就是算不來這種帳!嗯!哼,我可知道,增加了收入,這筆帳算在他們組上,喂胖了牲口,算不到他們頭上!就是這個鬼心眼!我XX,這個我可比誰都明白!」

  他越說越氣憤,簡直像要打人的樣子。是不是他的不當飼養員,主要的原因就是不種黑豆?看他那認真、執著的神情,好像就是的。我對於黃豆、黑豆,實在一無所知,插不上嘴,只好說:「你要是真有意見,可以去跟劉所長提。」

  「他會管麼?這麼芝麻大的事?」

  「我想會。」

  過了一些時,他真的去跟劉所長去提意見了。這可真是一個十分新鮮、奇特、出人意料的意見。不是關於黃豆、黑豆的,要大得多。那天我正在劉所長那裡。他一推門,進來了:「所長,我提個意見。」

  「好啊,什麼意見呢?」

  「我說,我給你找幾個人,把咱們所裡這點地包了:三年,我包你再買這樣一片地。說的!過去地主手裡要是有這點地,幾年工夫就能再滾出來一片。咱們今天不是給地主做活,大夥全潑上命!俺們為什麼還老是賠錢,要國家十萬八萬的往裡貼?不服這口氣。你叫他們別搞什麼試驗研究了,賠錢就賠在試驗研究上!不頂!俺們祖祖輩輩種地,也沒聽說過什麼試驗研究。沒聽說過,種下去莊稼,過些時候,拔起來看看,過些時候,拔起來看看。可倒好,到收割的時候倒省事,地裡全都光了!沒聽說過,還給穀子蓋一座小房!你就是試驗成了,誰家能像你這麼種地啊?嗯!都跑到谷地裡蓋上小房?瞎白嘛!你要真能研究,你給咱這所裡多掙兩個。嗯!不要國家貼錢!嗯!我就不信技師啦,又是技術員啦,能弄出個什麼名堂來!上一次我看見咱們邵技師鋤地啦,哈哈,老人家倒退著鋤,就憑這,一個月拿一百多,小二百?賠錢就賠在他們身上!正經!你把地包給我,莫讓他們胡糟踐!就這個意見,沒啦!」劉所長盡他說完,一面聽,一面笑,一直到「沒啦」,才說:「你這個意見我不能接受。我們這個所裡不要買地。——你上哪兒去給我買去啊?咱們這個所叫什麼?——叫農業科學研究所。國家是拿定主意要往裡賠錢的,——如果能少賠一點,自然很好。咱們的任務不是掙錢。倒退著鋤地,自然不太好。不過你不要光看人家這一點,人家還是有學問的。把莊稼拔起來看,給穀子蓋房子,這些道理一下子跟你說不清。農業研究,沒有十年八年,是見不出效果的。但是要是有一項試驗成功了,值的錢就多啦,你算都算不過來。我問你,咱們那一號谷比你們原來的小白苗是不是要打得多?」

  「敢是!」

  「八個縣原來都種小白苗,現在都改種了一號穀,你算算,每年能多收多少糧食?這值到多少錢?咱們要是不賠錢呢,就掙不出這個錢來。當然,道理還不只是賠錢、掙錢。我要到前頭開會去,就是討論你說的拔起莊稼來看,給穀子蓋小房這些事。你是個好人,是個『忠臣』,你提意見是好心。可是意見不對。我不能聽你的。你回去想想吧。王全,你也該學習學習啦。聽說你是咱們所裡的老文盲了。去年李所長叫你去上業餘文化班,你跟他說:『我給你去拉一車糞吧』是不是?叫你去上課,你寧願套車去拉一車糞!今年冬天不許再溜號啦,從『一』字學起,從『王全』兩個字學起!」

  劉所長走了,他指指他的背影,說:「看看!」

  一縮腦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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