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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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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號今天晚上開會。原來會的主要內容是批評王升,但是臨時不得不改變一下,因為王全把王升打了。 我到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沒有幾天,就聽說了王全這個名字。業餘劇團的小張寫了一個快板,叫做《果園奇事》,說的是所裡單株培育的各種瓜果「大王」,說道有一顆大牛,心葡萄掉在路邊,一個眼睛不好的工人走過,以為是一隻馬的眼珠子掉下來了,大驚小怪起來。他把這個快板拿給我看。我說最好能寫一個具體的人,眼睛當真不好的,這樣會更有效果。大家一起哄叫起來:「有!有!瞎王全!他又是飼養員,跟馬搭得上的!」我說這得問問他本人,別到時候上臺數起來,惹得本人不高興。正說著,有一個很粗的,好像吵架似的聲音在後面叫起來: 「沒意見!」 原來他就是王全。聽別人介紹,他叫王全,又叫瞎王全,又叫偢六。叫他什麼都行,他都答應的。 他並不瞎。只是有非常嚴重的砂眼,已經到了睫毛內倒的地步。他身上經常帶著把鑷子,見誰都叫人給他拔眼睫毛。這自然也會影響視力的。他的眼睛整天眯縫著,成了一條線。這已經有好些年了。因此落下一個瞎王全的名字。 這地方管缺個心眼叫「偢」,讀作「俏」。王全行六,據說有點缺個心眼,故名「偢六」。說是,你到他的家鄉去,打聽王全,也許有人不知道,若說是偢六,就誰都知道的。 這話不假,我就聽他自己向新來的劉所長介紹過自己:「我從小當長工,挑水,墊圈,燒火,掃院。長大了還是當長工,十三吊大錢,五石小米!解放軍打下姑姑窪,是我帶的路。解放軍還沒站穩腳,成立了區政府,我當通訊員,區長在家,我去站崗;區長下鄉,我就是區長。就咱倆人。我不識字,還是當我的長工。我這會不給地主當長工,我是所裡的長工。李所長說我是國家的長工。我說不來話。你到姑姑窪去打聽,一聽偢六,他們都知道!」 這人很有意思。每天晚上他都跑到業餘劇團來,——在農閒排戲的時候。有時也幫忙抬桌子、掛幕布,大半時間都沒事,就定定地守著看,呵呵地笑,而且不管妨礙不妨礙排戲,還要一個人大聲地議論。那議論大都非常簡短:「有勁!」「不差!」最常用的是含義極其豐富的兩個字:「看看!」 最妙的是,我在臺上演戲,正在非常焦灼,激動,全場的空氣也都很緊張,他在台下叫我:「老汪,給我個火!」(我手裡捏著一支煙。)我只好作勢暗示他「不行!」不料他竟然把他的手伸上來了。他就坐在第一排——他看戲向來是第一排,因為他來得最早。所謂第一排,就是台口。我的地位就在台角,所以我倆離得非常近。他嘴裡還要說:「給我點個火嘛!」真要命!我只好小聲地說:「XX」他這才明白過來,又獨自呵地笑起來。 王全是個老光棍,已經四十六歲了,有許多地方還跟個孩子似的。也許因為如此,大家說他偢。 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他不當飼養員了。這人是很固執的,說不當就不當,而且也不說理由。他跑到生產隊去,說:哎!我不餵牲口了,給我個單套車,我趕車呀!」馬號的組長跟他說,沒用;生產隊長跟他說,也沒用。隊長去找所長,所長說:「大概是有情緒,一時是說不通的。有這樣的人。先換一個人吧!」於是就如他所願,讓他去趕車,把原來在大田勞動的王升調進馬號喂馬。 這樣我們有時就搭了夥計。我參加勞動,有時去跟車,常常跟他的車。他嘴上是不留情的。我上車,斂土,裝糞,他老是回過頭來眯著眼睛看我。有時索興就停下他的鐵鍬,拄著,把下巴擱在鍬把上,歪著頭,看。而且還非常壓抑和氣憤地從胸膛裡發出聲音「嗯!」忽然又變得非常溫和起來,很耐心地教我怎麼使傢伙。「斂土嘛,左手胳膊肘子要靠住肐膝,肐膝往裡一頂,借著這個勁,左手胳脯就起來了。噯!噯!對了!這樣多省勁!是省勁不是?像你那麼似的,架空著,單憑胳膊那點勁,我問你:你有多少勁?一天下來,不把你累乏了?真笨!你就是會演戲!要不是因為你會演戲呀,嗯!——」慢慢地,我幹活有點像那麼一回事了,他又言過其實地誇獎起我來:「不賴!不賴!像不像,三分樣!你能服苦,能咬牙。不光是會演戲了,能文能武!你是個好樣兒的!毛主席的辦法就是高,——叫你們下來鍛煉!」於是叫我休息,他一個人幹。「我多上十多鍬,就有了你的了!當真指著你來幹活哪!」這是不錯的。他的鐵鍬是全所聞名的,特別大,原來鏟煤用的洋鍬,而且是個大號的,他拿來上車了。一鍬能頂我四鍬。他叫它「躍進鍬」。他那車也有點特別。這地方的大車,底板有四塊是活的,前兩塊,後兩塊。裝糞裝沙,到了地,鏟去一些,把這四塊板一抽,就由這裡往下撥拉。他把他的車底板全部拆成活的,到了地,一抽,嘩拉——整個就漏下去了。這也有了名兒,叫「躍進車」。靠了他的躍進車和躍進鍬,每天我們比別人都能多拉兩趟。因此,他就覺得有權力叫我休息。我不肯。他說:「口哀!這人!叫你休息就休息!怕人家看見,說你?你們啊,老是怕人說你!不怕得!該咋的就是咋的!」他這個批評實在相當尖刻,我就只好聽他,在一旁坐下來,等他三下五除二把車裝滿,隨他一路唱著:「老王全在大街揚鞭走馬!」回去。 他的車來了,老遠就聽見!不是聽見車,是聽見他嚷。他不大使喚鞭子,除非上到高頂坡上,馬實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馬的。不使鞭子,於是就老嚷:「喔喝:喔喝!咦喔喝!」 還要不停地跟馬說話,他說是馬都懂的。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本來是一些只能小聲說的話,他可是都是放足了嗓子喊出來的。——這人不會小聲說話。這當中照例插進許多短短的親熱的野話。 有一回,從積肥坑裡往上拉綠肥。他又高了興,躍進鍬多來了幾鍬,上坑的坡又是高的,馬怎麼也拉不上去。他拼命地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氣了,拿起鞭子。可忽然又跳在一邊,非常有趣地端詳起他那匹馬來,說:「笑了!噫!笑了!笑啥來?」 這可叫我忍不住噗嗤笑了。馬哪裡是笑哩!這是叫嚼子拽的在那裡咧嘴哩:這麼著「笑」了三次,到了也沒上得去。最後只得把裝到車上去的綠肥,又挖出一小半來,他在前頭領著,我在後面扛著,才算上來了。 他這匹馬,實在不怎麼樣!他們都叫它青馬,可實是灰不灰白不白的。他說原來是青的,可好看著哪!後來就變了。灰白的馬,再搭上紅紅的眼皮和嘴唇,總叫我想起吉訶德先生,雖然我也不知道吉訶德先生的馬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他說這是一匹好馬,幹活雖不是太頂事,可是每年准下一個駒。「你想想,每年一個!一個騾子一萬二,一個馬,八千!他比你和我給國家掙的錢都多!」 他說它所以上不了坡,是因為又「有」了。於是走一截,他就要停下來,看看馬肚子,用手摸,用耳朵貼上去聽。他叫我也用手放在馬的後胯上部,摸,——我說要摸也是肚子底下,馬懷駒子怎麼會懷到大腿上頭來呢?他大笑起來,說:「你真是外行!外行!」好吧,我就摸。 「怎麼樣?」 「熱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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