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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鳳三楦房子(3)


  一來,他們是鄰居。

  二來,「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經常同台挨鬥,同病相憐。朱雪橋的罪名是美國特務。

  朱雪橋是個針灸醫生,為人老實本分,足跡未出縣城一步,他怎麼會成了美國特務呢?原來他有個哥哥朱雨橋,在美國,也是給人扎針,聽說混得很不錯。解放後,兄弟倆一直不通音信。但這總是個海外關係。這個縣城裡有海外關係的不多,鳳毛麟角,很是珍貴。原來在檔案裡定的是「特嫌」,到了「文化大革命」,就直截了當,定成了美國特務。

  這樣,他們就時常一同挨鬥。在接到批鬥通知後,掛了牌子一同出門,鬥完之後又挾了牌子一同回來。到了巷口,點一點頭:「明天見!」——「會上見!」各自回家。

  朱雪橋膽子小,原來很害怕,以為可能要槍斃。高大頭暗中給他遞話:「你是特務吧?——不是。不是你怕什麼?沉住氣,沒事。光棍不吃眼前虧,注意態度。」朱雪橋於是仿效高大頭,軟磨窮泡,少挨了不少打。朱雪橋寫的檢查稿子,還偷偷送給高大頭看過。高大頭用鉛筆輕輕做了記號,朱雪橋心領神會,都照改了。高大頭每回挨鬥,回來總要吃點好的。他前腳掛了牌子出門,他老婆後腳就繞過幾條街去買肉。肉燉得了,高大頭就叫女兒乘天黑人亂,給朱雪橋送一碗過去。朱雪橋起初不受,說:「這,這,這不行!」高大頭知道他害怕,就走過去說:「吃吧!不吃好一點頂不住!」於是朱雪橋就吃了。他們有時鬥罷歸來,分手的時候,還偷偷用手指圈成一個圈兒,比劃一下,表示今天晚上可以喝兩盅。

  中國有不少人的友誼是在一同挨鬥中結成的,這可稱為文革佳話。

  三來,他們兩家的房子都非常緊,這就容易產生一種同類意識。

  兩家的房子原來都不算窄,是在挨鬥的同時被擠小了的。

  朱雪橋家原來住得相當寬敞,有三大間,旁邊還有一間堆放雜物的廂房。朱雨橋在的時候,兩家住;朱雨橋走了,朱雪橋一家三代六口人住著。朱雪橋不但在家裡可以有地方給人扎針治病,還有個小天井,可以養十幾盆菊花。——高大頭養菊花就是受了朱雪橋的影響。他的菊花秧子大都是從朱雪橋那裡分來的。

  譚淩霄和高宗漢帶著一夥造反派到朱雪橋家去抄家。叫高大頭也一同去,因為他身體好,力氣大,作為勞力,可以幫著搬東西。朱家的「四舊」不少。霽紅膽瓶,摔了;康熙青花全套餐具,砸了;銅器錫器,踹扁了;硬木家具,劈了;朱雪橋的父母睡的一張紅木寧式大床,是傳了幾代的東西,譚淩霄說:「抬走!」堂屋板壁上有四幅徐子兼畫的猴。徐子兼是鄰縣的一位畫家,已故,畫花鳥,宗法華新羅,筆致秀潤飄逸,尤長畫猴。他畫猴有定價,兩塊大洋一隻。這四幅屏上的大大小小的猴真不老少。一個造反派跳上去扯了下來就要撕。高大頭在旁插了一句嘴,說:「別撕。『金猴奮起千鈞棒』,猴是革命的。」譚淩霄一想,說:「對!卷起來,先放到我那裡保存!」他屬猴,對猴有感情。

  抄家完畢,譚淩霄說:「你家的房子這樣多?不行!」於是下令叫朱雪橋全家搬到廂房裡住,當街另外開門出入。這三間封起來。在正屋與廂屋之間砌起了一堵牆,隔開。

  高大頭家原來是個連家店,前面是鋪面,或者也可以叫做車間,後面是住家。抄家的時候(前文已表,他家是沒有多少東西可抄的),高宗漢說:「你家的房子也太寬,不行!」於是在他的住家前面也砌了一堵牆,只給他留下一間鋪面。

  這樣,高、朱兩家的房屋面積都是一樣大小了:九平米。

  朱家六口人,這九平方米怎麼住法呢?白天還好辦。朱雪橋上班,——他原來是私人開業,後來加入聯合診所,聯合診所撤銷後,他進了衛生局所屬的城鎮醫院,算是「國家幹部」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上學。家裡只剩下朱雪橋的父親母親和他的老婆。到了晚上,三代人,九平米,怎麼個睡法呢?高大頭給他出了個主意,打了一張三層床。由下往上數:老兩口睡下層,朱雪橋夫婦睡中層,兩個孩子睡在最上層。一人翻身,全家震動。兩個孩子倒很高興,覺得爬上爬下,非常好玩。只是有時夜裡要滾下來,這一跤可摔得不輕。小弟弟有時還要尿床,這個熱鬧可就大了!

  高大頭怎麼辦呢?也總得有個家呀。他有老婆,女兒也大了,到了快找對象的時候了,女人總有些女人的事情,不能大敞四開,什麼都展覽著呀。於是他找了點纖維板,打了半截板壁,把這九平米隔成了兩半,兩個狹條,各占四平米半。後面是他老婆和女兒的臥房;前面白天是車間,到了晚上,臨時搭鋪,父子二人抵足而眠。後面一半外面看不見。前面的四平米半可真是熱鬧。一架火補烘烤機器就占了三分之一。其餘地方還要放工具、材料。他把能利用的空間都利用了。他敲敲靠巷子一邊的山牆,還結實,於是把它抽掉一些磚頭,挖成一格一格的,成了四層壁櫥。醬油瓶子、醋瓶子、油瓶子、酒瓶子,板子、鉗子、粘膠罐子、鋼銼、木銼、書籍(高大頭文化不低,前已說過,他的字寫得很工整)、報紙(高大頭關心世界、國家大事,隨時研究政策,訂得一份省報,看後保存,以備查檢,逐月逐年,一張不缺),全都放在「櫥」裡。層次分明,有條不紊。他修好的鞋沒處放,就在板壁上釘了許多釘子,全都掛起來。面朝裡,底朝外,鞋底上都貼著白紙條,寫明鞋主姓名和取鞋日期。這樣倒好,好找,省得一雙一雙去翻。他還養菊花(朱雪橋已經無此雅興)。沒有地方放,他就養了四盆懸崖菊,把它們全部在房檐口掛起來。這四個盆子很大。來修鞋的人走到門口都要遲疑一下,向上看看。高大頭總是解釋:「不礙事,掛得很結實,砸不了腦袋!」這四盆懸崖菊披披紛紛地倒掛下來,好看得很。高大頭就在菊花影中運銼補鞋,自得其樂。

  「四人幫」倒了之後,高大頭和朱雪橋迭次向房產管理處和財政局寫報告,請求解決他們的住房困難。這個縣的房管處是財政局的下屬單位,是一碼事。也就是說,向高宗漢和譚淩霄寫報告(至於譚、高二人怎麼由造反派變成局長和主任,又怎樣安然度過清查運動,一直掌權,以與本文無關,不表)。他們還迭次請求面見譚局長和高主任。高大頭還給譚局長家修過收音機、照相機,都是白盡義務,分文不取。高主任很客氣地接待他們,說:「你們的困難我是知道的,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後遺症嘛,一定,一定設法解決。譚淩霄對高宗漢說:「這兩個傢伙,不能給他們房子!」

  中美建交。

  朱雪橋忽然接到他哥哥朱雨橋的信,說他很想回鄉探望雙親大人。信中除了詳述他到美的經過,現在的生活,傾訴了思親懷舊之情,文白夾雜,不今不古,之外,附帶還問了問他花了五十塊大洋請徐子兼畫的四幅畫,今猶在否。

  朱雪橋把這封信交給了奚縣長。

  奚縣長「文化大革命」前就是縣長。「文化大革命」中被譚淩霄等一夥造反派打倒了。「四人幫」垮臺後,經過選舉,是副縣長。不過大家還叫他奚縣長。他主管文教衛生,兼管民政統戰。朱雪橋接到朱雨橋的信,這件事,從哪方面說起來,都正該他管。

  第一件事,應該表示歡迎。這是國家政策。

  第二件事,應該趕緊解決朱雪橋的住房問題。朱雨橋回來,這九平米,怎麼住?難道在三層床上再加一層嗎?

  事有湊巧,朱家原來的三間祖屋,在被沒收後,由一個下放幹部住著。恰好在朱雪橋接到朱雨橋來信前不久,這位下放幹部病故了,家屬回鄉,這三間房還空著。這事好解決。奚縣長親自帶了朱雪橋去找譚淩霄,叫他把那三間房還給朱家。譚淩霄當時沒有話說,叫高宗漢填寫了一張住房證發給了朱雪橋。朱雪橋隨奚縣長到縣人民政府,又研究了一下怎樣接待朱雨橋的問題。奚縣長囑咐他對「文化大革命」的情況儘量不要多談,還批了條子,讓他到水產公司去訂購一點鮮魚活蝦,到疏菜公司訂購一點菱藕,到糖煙酒公司訂幾瓶原裝洋河大麯。朱雪橋對縣領導的工作這樣深入細緻,深表感謝。

  不想他到了舊居門口,卻發現門上新加了一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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