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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鳳三楦房子(2)


  但是本地很多人相信他進過黃埔軍校,當過土匪,坐過日本人的牢,坐過國民黨的牢,也坐過新四軍的牢。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黃埔軍校早就不存在,他那樣的年齡不可能進去過,而且他從來也沒有到過廣東。所以有此「疑點」,是因為他年輕時為了好玩,曾跟一個朋友借了一身軍服照過一張照片,還佩了一柄「軍人魂」的短劍。他大概曾經跟人吹過,說這種劍只有軍校畢業生才有。這張照片早已不存在,但確有不止一個人見過,寫有旁證材料。說他當過土匪,是因為他學銅匠的時候,有一師父會修槍。過去地方商會所辦「保衛團」有槍壞了,曾拿給他去修過。於是就傳成他會造槍,說他給鄉下的土匪造過槍。於是就聯繫到高大頭:他師父給土匪造槍,他師父就是土匪;他是土匪的徒弟,所以也是土匪。這種邏輯,頗為謹嚴。至於坐牢,倒是確有其事。他是司機,難免夾帶一點私貨,跑跑單幫。抗日戰爭時期從敵佔區運到國統區;解放戰爭時期從國統區運到解放區。的確有兩次被偽軍和國民黨軍隊查抄出來,關押了幾天。關押的目的是敲竹槓。他花了一筆錢,托了朋友,也就保釋出來了。所運的私貨無非是日用所需,洋廣雜貨。其中也有違禁物資,如西藥、煤油。但是很多人說他運的是槍枝彈藥。就算是槍枝彈藥吧:抗日戰爭時期,國共還在合作,由日本人那裡偷運給國民黨軍隊,不是壞事;解放戰爭時期由國民黨軍隊那裡偷運給新四軍,這豈不是好事?然而不,這都是反革命行為。他確也被新四軍扣留審查過幾天,那是因為不清楚他的來歷。後來已有新四軍當時的負責人寫了證明,說這是出於誤會。以上諸問題,本不難澄清,但是有關部門一直未作明確結論,作為懸案掛在那裡。他之所以被專區的師範解職,就是因為:歷史複雜。

  「文化大革命」,舊案重提,他被揪了出來。地方上的造反派為之成立了專案。專案組的組長是當時造反派的頭頭,後來的財政局長譚淩宵,專案組成員之一是後來的房產管理處主任高宗漢。因為有此因緣,就逼得高大頭終於不得不把他的房子楦一楦。此是後話。

  「文化大革命」山呼海嘯,席捲全國。高大頭算個什麼呢,真是滄海之一粟。不過他在本地卻是出足了風頭,因為案情複雜而且嚴重。南市口離縣革會不遠,縣革會門前有一面大照壁。照壁上貼得滿滿一壁關於高大頭的大字報,還有漫畫插圖。譚淩霄原來在文化館工作,高宗漢原是電影院的美工,他們都能寫會畫,把高大頭畫得很像。他的形象特徵很好掌握,一個鴨梨形的比身體還要大的頭。在批鬥他的時候,喊的口號也特別熱鬧:

  「打倒反動軍官高大頭!」

  「打倒土匪高大頭!」

  「打倒軍火商高大頭!」

  「打倒三開分子高大頭!」

  剃頭、畫臉、遊街、抄家、挨打、罰跪,應有盡有,不必細說。

  高大頭是個曾經滄海的人,「文化大革命」雖然是史無前例,他卻以一種古已有之的態度對待之:逆來順受。批鬥、遊街,隨叫隨到。低頭的角度很低,時間很長。挨打挨踢,面無慍色。他身體結實,這些都經受得住。檢查材料交了一大摞,寫得很詳細,很工整。時間、地點、經過、證明人,清清楚楚。一次一次,不厭其煩。但是這種檢查越看越叫人生氣。譚淩霄親自出馬,帶人外調。登了泰山,上了黃山,吃過西湖醋魚、南京板鴨、蘇州的三蝦面,乘興而去,興盡而歸,材料雖有,價值不大。(全國用於外調的錢,一共有多少?)

  他們於是又回過頭來把希望寄託在高大頭本人身上,希望他自己說出一些誰也不知道的罪行,三番兩次,交待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態度很重要。態度好,可以從輕;態度不好,問題性質就會升級!」苦口婆心,仁至義盡。高大頭唯唯,然而交待材料仍然是那些車軲轆話。對於「反動軍官」、「土匪」、「軍火商」,字面上決不硬頂,事實上寸步不讓。於是譚淩霄給了他一嘴巴子,罵道:「你真是一塊滾刀肉!」只有對於「三開分子」,高大頭卻無法否認。

  「三開分子」別處似不曾聽說過,可以算得是這個小縣的土特產。何謂「三開」?就是在敵偽時期、國民黨時期、共產黨時期都吃得開。這個界限可很難劃定。當過維持會長、國大代表、政協委員,這可以說是「三開」。這些,高大頭都夠不上。但是他在上述三個時期都活下來了,有一口飯吃,有時還吃得不錯,且能娶妻生子,成家立業,要說是「吃得開」,也未嘗不可。轟轟轟轟,「文化大革命」過去了。

  高大頭還是高大頭。「三開分子」算個什麼名目呢?什麼文件上也未見過。因此也就談不上什麼改正落實。抄家的時候,他把所有的箱籠櫥櫃都打開,任憑搜查。除了他的那些修鞋用具之外,還有他當司機時用過的扳子、鉗子、螺絲刀,他在營造廠跑外時留下的一卷皮尺……這些都不值一顧。有兩塊桃源石的圖章,高宗漢以為是玉的,上面還有龜紐,說這是「四陽」,沒收了(高大頭當時想:真是沒有見過世面,這值不了幾個錢)。因此,除了皮肉吃了一點苦,高大頭在這場開玩笑似的浩劫中沒有多大損失。他沒有什麼抱怨,對誰也不記仇。

  倒是譚淩霄,高宗漢因為白整了高大頭幾年,沒有整出個名堂來,覺得很不甘心。世界上竟有這等怪事:挨整的已經覺得無所謂,整人的人倒耿耿於懷,總想跟挨整的人過不去,好像挨整的對不起他。

  然而高大頭從此得了教訓,他很少跟人來往了,他不串門訪友,也不願說他那些天南地北的山海經。他整天只是埋頭做活。

  高大頭高大魁偉,然而心靈手巧,多能鄙事。他會修汽車、修收音機、照相機,修表,當然主要是修鞋。他會修球鞋、膠鞋。他收的錢比誰家都貴,但是大家都願多花幾個錢送到他那裡去修,因為他修得又結實又好看。他有一台火補的「機器」,補好後放在模子裡加熱一壓,鞋底的紋印和新的一樣。在剛興塑料鞋時,全城只有他一家會修塑料涼鞋,於是門庭若市(最初修塑料鞋,他都是拿到後面去修,怕別人看到學去)。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他不挨批鬥的日子,生意也很好(「文化大革命」期間人們好像特別費鞋,因為又要遊行,又要開會,又要跳忠字舞)。他還會補自行車胎、板車胎,甚至汽車外胎。因此,他的收入很可觀。三中全會以後,允許單幹,他帶著一兒一女,一同做活,生意興隆,真是很吃得開了。

  他現在常在一起談談的,只有一個朱雪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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