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家文集 > 汪曾祺 | 上頁 下頁
皮鳳三楦房子(4)


  原來譚淩霄在發給朱雪橋住房證之後,立刻叫房管處簽發了另一份住房證,派人送到湖東公社,交給公社書記的兒子,叫他先把門鎖起來。一所房子同時發兩張居住證,他這是存心叫兩家鬧糾紛,叫朱雪橋搬不進去。

  朱雪橋不能撬人家的鎖。

  怎麼辦呢?高大頭給他出了個主意,從隔開廂房與正屋的牆上打一個洞,先把東西搬進去再說。高大頭身強力壯,心靈手巧,呼朋引類,七手八腳,不大一會,就辦成了。朱雨橋來信,行期在即。

  奚縣長瞭解了朱雪橋在牆上打了一個洞,說:「這成個什麼樣子!」於是打電話給財政局、房管處,請他們給朱家修一個門,並把朱家原來的三間正屋修理一下。譚淩霄、高宗漢「相應不理」。

  縣官不如現管,奚縣長毫無辦法。

  奚縣長打電話給衛生局,衛生局沒有人工材料。

  最後只得打電話給城鎮醫院。城鎮醫院倒有一點錢,雇工置料,給朱雪橋把房子修了。

  徐子兼畫的四幅畫也還回來了。這四幅畫在譚淩霄家裡。朱雪橋拿著縣人民政府的信,指名索要,譚淩霄抵賴不得,只好從櫃子裡拿出來給他。朱家的寧式大床其實也在譚淩霄家裡,朱雪橋聽從了高大頭的意見,暫時不提。

  朱雨橋回來,地方上盛大接待。朱雨橋吃了家鄉的卡縫鯿、翹嘴白、檳榔芋、雪花藕、熗活蝦、野鴨燒鹹菜;給雙親大人磕了頭,看看他的祖傳舊屋,端詳了徐子兼的畫猴,滿意得不得了。熱鬧了幾天,告別各界領導。臨去依依,一再握手。弟兄二人,灑淚而別,自不必說。

  地方上為朱雨橋舉行的幾次宴會,譚局長一概稱病不赴。高主任因為還不夠格,也未奉陪。譚淩霄罵了一句國罵,說:「海外關係倒跩起來了!」

  譚淩霄當然知道朱雪橋在牆上打洞,先發制人,造成既成事實,這主意是高大頭出的。朱雪橋是個老實人,想不出這種招兒。徐子兼的畫在他手裡,也是高大頭告發的。這四幅畫他平常不大拿出來掛。有一天「曬伏」,他攤在地上。那天正好高大頭來送修好了的收音機。這小子眼睛很賊,瞅見過。除了他,沒有別人!批給朱家三間房子,丟了四張畫,事情不大,但是他譚淩霄沒有栽過這個跟頭。這使他丟了面子,在本城群眾面前矮了一截。這些草民,一定會在他背後指手劃腳,嘁嘁喳喳地議論的。譚淩霄常窩火,在心裡恨道:「好小子,你就等著我的吧!」」他引用了一句慈禧太后的話:「誰要是叫我不痛快,我就叫誰不痛快一輩子!」

  高大頭知道事情不大妙,但是他還是據理力爭,幾次找房管處要房子。高宗漢接見了他。這回態度變了,乾脆說:「沒有!」高大頭還是軟軟和和地說:「沒有房子,給我一塊地皮也行,我自己蓋。」——「你自己蓋?你有錢?是你說過:你有八千塊錢存款,只要你給一塊地皮,蓋一所一萬塊錢的房子,不費事?你說過這話沒有?」高大頭是曾經誇過這個海口,不知是哪個嘴快的給傳到高宗漢耳朵裡去了,但是他還是陪著笑臉,說:「那是酒後狂言。」高宗漢板著臉說,「有本事你就蓋。地皮沒有。就這九平米。你就在這九平米上蓋!只要你不多占一分地,你怎麼蓋都行。蓋一座摩天大樓我也不管,隨便!就這個話!往後你還別老找我來嗦!你有意見?你有本事告我去!告我譚局長去!我還有事,你請便!」

  高大頭這一天半宵都沒有睡著覺,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了多半盒「大運河」。

  與此同時,譚淩霄利用蓋集體宿舍的名義給自己蓋了一所私人住宅。

  譚淩霄蓋住宅的時候,高大頭天天到郵局去買報紙,《人民日報》、《文匯報》、《解放日報》、《新華日報》,能買到的都買了來,戴著他的黑邊窄片老花鏡一張一張地看,用紅鉛筆劃道、剪貼、研究。

  譚淩霄的住宅蓋成了。且不說他這所住宅有多大,單說房前的庭院:有一架葡萄、一叢竹子、幾塊太湖石,還修了一座階梯式的花台,放得下百多盆菊花。這在本城縣一級領導裡是少有的。

  這一天,譚局長備了三桌酒,邀請熟朋友來聚聚。一來是暖暖他的新居,二來是酬謝這些朋友幫忙出力,提供材料。杯筷已經擺好,涼菜尚未上桌,譚局長正陪同客人在庭前欣賞他的各種菊花,高大頭敲門,一頭闖了進來。譚淩霄問:「你來幹什麼?」高大頭拿出一卷皮尺,說,「對不起,我量量你們家的房子。」說罷就動起手來。譚淩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客人也都莫名其妙。高大頭非常麻溜利索。眨眼的工夫就量完了。前文交待,他在營造廠幹過,幹這種事情,是個內行。他收了皮尺,還負手站在一邊,陪主人客人一同看了一會菊花。這菊花才真叫菊花!一盆墨菊,烏黑的,花頭有高大頭的腦袋大!一盆獅子頭,花盆旋擰著,像一團發亮的金黃色的雲彩!一盆十丈珠簾,花瓣垂下有一尺多長!高大頭知道,這都是從公園裡搬來的。這幾盆菊花,原來放在公園的暖房裡,旁邊插著牌子,寫著:「非賣品」。等閒人只能隔著玻璃看看。高大頭自從菊花開始放瓣的時候,天天去看,太眼熟了。

  高大頭看完菊花,道了一聲「謝謝,飽了眼福」,轉身自去。

  譚局長這頓飯可沒吃好。他心裡很不踏實:高大頭這小子,量了我的房子,不會有什麼好事!

  高大頭當晚借了朱雪橋家的堂屋,把譚淩霄假借名義,修蓋私人住宅的情況,寫了一封群眾來信。信中詳細描敘了譚宅的尺寸、規格,並和本縣許多住房困難的人家作了對比。連夜抄得,天亮付郵,寄給省報。

  過了幾天,省報下來了一個記者。

  記者住在招待所。

  他本來是來瞭解本縣今年秋收分配情況的,沒想到,才打開旅行包,洗了臉,就有人來找他。這些人反映的都是一件事:譚局長修蓋私人住宅,沒有那回事,這是房管局分配給他的宿舍;高大頭是個三開分子,品質惡劣,專門造謠中傷,破壞領導威信。接二連三,絡繹不絕(這些人都是譚淩霄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老戰友)。記者在編輯部本知道有這樣一封群眾來信,不過他的任務不是瞭解此事。這樣一來,倒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找了本縣的幾個通訊員和一些群眾做了調查,他們都說有這回事。他請高大頭到招待所來談談,高大頭帶來了他的那封信的底稿和一張譚淩霄住宅平面圖。

  記者把這件事用「本報記者」名義寫了一篇報道,帶回了報社。

  也活該譚淩霄倒楣,他趕到坎上了,現在正是大抓不正之風的時候。報社決定用這篇稿子。打了清樣,寄到本縣縣委,徵求他們的意見,是否同意發表。縣委書記看了清樣,正在考慮,奚縣長正在旁邊,說:「這件事你要是壓下來,將來問題深化了,你也會被牽扯進去,這是一;如果不同意發表這篇報道,那將來本縣的消息要見省報,可就困難了,這是二。」縣委書記擊案說:「好!同意!」奚縣長抓起筆就寫了一封覆信:「此稿報道情況完全屬實,同意發表。這對我們整頓黨政作風,很有幫助,特此表示感謝。」

  報道在省報發表後,全城轟動。很多居民買了鞭炮到大街上來放,好像過年一樣。

  高大頭當真在他的九平米的地基上蓋起了一所新房子(在修建新房時,他借住了朱雪橋原來住的廂房)。這座房子一共三十六平米。他蓋了個兩樓一底。底層還是九米。上面一層卻有十二米。他把上層的樓板向下層的簷外伸出了一截,突出在街面上。緊挨上層,他又向南伸展,蓋了一間過街樓,那一頭接到朱雪橋家廂房房頂。這間過街樓相當高,樓下可過車輛行人,不礙交通。過街樓有十五平米。這樣,高大頭家四口人,每人就有九平米,很寬綽了。高大頭的兒子就是要結婚,也完全有地方。這兩樓一底是高大頭自己設計的。他幹過營造廠嘛。來來往往的人看了高大頭的這所十分別致的房子,都說:「這傢伙真是個皮鳳三,他硬把九平方米楦成了三十六平方米,神了!」

  譚淩霄、高宗漢忽然在同一天被撤了職。這消息可靠。據財政局的人說,他們自己已接到通知,只是還沒有公開宣佈。他們這兩天已經不到機關上班了。因為要是再去,別人叫他們「局長」、「主任」,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

  在聽到他們倆撤職的消息後,城裡人有沒有放鞭炮呢?沒有。他們是很講恕道的。

  這二位到底為什麼被撤職呢?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他們在住房問題上對群眾刁難勒索,太招恨了;有人說是他們通同作弊,修蓋私人住宅;有人說:因為他們是造反派!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