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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舍一夕(5)


  有玻璃房子,好幾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結西紅柿,結黃瓜。黃瓜那麼綠,西紅柿那麼紅,跟上了顏色一樣。有很多雞,都一色是白的;有很多鴨,也一色是白的。風一吹,白毛兒忒勒勒飄翻起來,真好看。有很多很多豬,都是短嘴頭子,大腮幫子,巴克夏,約克夏。這裡還有養魚池,看得見一條一條的魚在水裡遊……這裡還有羊。這裡的羊也不一樣。留孩第一次來,一眼就看到:這裡的羊都長了個狗尾巴。不是像那樣扁不塌塌的沉甸甸顫巍巍的墜著,遮住屁股蛋子,而是很細很長的一條,當郎著。他先初以為這不像樣子,怪寒磣的。後來當然知道,這不是本地羊,是本地羊和高加索綿羊的雜交種。這種羊,一把都抓不透的毛子,做一件皮襖,三九天你儘管躺到洋河冰上去睡覺吧!既是這樣,那麼尾巴長得不大體面,也就可以原諒了。那兩頭「高加索」,好傢伙,比毛驢還大。那麼大個腦袋(老羊倌說一個腦袋有十三斤肉),兩盤大角,不知繞了多少圈,最後還旋扭著向兩邊支出來。脖子下的皮皺成數不清的摺子,鼓鼓囊囊的,像圍了一個大花領子。老是慢吞吞地,穩穩重重地在草地上踱著步。時不時地,停下來,斜著眼,這邊看看,那邊看看,樣子很威嚴,很尊貴。留孩覺得他很像張士林的一本遊記書上畫的盛裝的非洲老酋長。老九叫他騎一騎。留孩說:「羊嘛,咋騎得!」老九說:「行!」留孩當真騎上去,不想它立刻圍著羊舍的場子開起小跑來,步子又勻,身子又穩!原來這兩隻羊已經叫老九訓練得很善於做本來是驢應做的事了。

  留孩,你過兩天就是這個場子裡的一個農業工人了。就要每天和這兩個老酋長,還有那四百隻狗尾巴的羊做伴了,你覺得怎麼樣,好呢還是不好?——「好。」

  場子裡老一點的工人都還記得丁貴甲剛來的時候的樣子。又幹又瘦,披了件丁令當郎的老羊皮,一卷行李還沒個枕頭粗。問他多大了,說是十二,誰也不相信。待問過他屬什麼,算一算,卻又不錯。不論什麼時候,都是那麼寒簌簌的;見了人,總是那麼怯生生的。有的工人家屬見他走過,私下擔心:這孩子怕活不出來,場子裡支部書記有一天遠遠地看了他半天,說,這孩子怎麼的呢,別是有病吧,送醫院裡檢查檢查吧。一檢查:是肺結核。在醫院整整住了一年,好了,人也好像變了一個。接著,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著足量的肥水,嗖嗖地飛長起來,三四年工夫,長成了一個肩闊胸高腰細腿長的,非常勻稱挺拔的小夥子。一身肌肉,曬得紫黑紫黑的。照一個當飼養員的王全老漢的說法:像個小馬駒子。

  這馬駒子如今是個無事忙,什麼事都有他一份。只要是球,他都願意摸一摸。放了一天羊,爬了一天山,走了那麼遠的路,回來扒兩大碗飯,放下碗就到球場上去。逢到節日,有球賽,連打兩場,完了還不休息。別人都已經走淨了,他一個人在月亮地裡還繃楞繃楞地投籃。摸魚,捉蛇,掏雀,攆兔子,只要一聲吆喚,馬上就跟你走。哪裡有夜戰,臨時突擊一件什麼工作,挑渠啦,挖沙啦,不用招呼,他扛著鐵鍁就來了。也不問青紅皂白,吭吭就幹起來。冬天刨凍糞,這是個最費勁的活,常言說:「刨過個凍糞哪,作過個怕夢哪!」他最願意攬這個活。使尖鎬對準一個口子,憋足了勁:「許一個豬頭——開!許一個羊頭——開!開——開!狗頭也不許了①!」這小夥子好像有太多過剩的精力,不找點什麼重實點的活消耗消耗,就覺得不舒服似的。

  小夥子一天無憂無慮,不大有心眼。什麼也不盤算。開會很少發言,學習也不大好,在場裡陸續認下的兩個字還沒有留孩認得的多。整天就知道幹活、玩。也喜歡看電影。他把所有的電影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打仗的,一類是找媳婦的。凡是打仗的,就都「好」!凡是找媳婦的,就「噫,不看不看!」找媳婦的電影尚且不看,真的找媳婦那更是都不想了。他奶母早就想張羅著給他尋一個對象了。每次他回家,他奶母都問他場子裡有沒有好看的姑娘,他總是回答得不得要領。他說林鳳梅長得好,五四也長得好。問了問,原來林鳳梅是場裡生產隊長的愛人,已經生過三個孩子;五四是個幼兒園的孩子,一九五四年生的!好像恰恰是和他這個年齡相當的,他都沒有留心過。奶母沒法,只好搖頭。其實場子裡這個年齡的,很有幾個,也有幾個長得不難看的。她們有時談悄悄話的時候,也常提到他。有一個念過一年初中的菜園組長的女兒,給他做了個鑒定,說:「他長得像周炳,有一個名字正好送給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題目!」其餘幾個沒有看過《三家巷》的,就找了這本小說來看。一看,原來是:「長得很俊的傻孩子」,她們格格格地笑了一晚上。於是每次在丁貴甲走過時,她們就更加留神看他,一面看,一面想想這個名字,便格格格地笑。這很快就固定下來,成為她們私下對於他的專用的稱呼,後來又簡化、縮短,由「長得很俊的傻孩子」變成「很俊的——」。正在做活,有人輕輕一嘀咕:「嗨!很俊的來了!」於是都偷眼看他,於是又格格格地笑。

  這些,丁貴甲全不理會。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名字。起先兩回,有人在他身後格格地笑,笑得他也疑惑,怕是老九和小呂在他歇晌時給他在臉上畫了眼鏡或者鬍子。後來聽慣了,也不以為意,只是在心裡說:丫頭們,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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