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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舍一夕(6)


  其實,丁貴甲因為從小失去爹娘,多受苦難,在情緒上智慧上所受的啟發誘導不多;後來在這樣一個集體的環境中成長,接觸的人事單純,又缺少一點文化,以致形成他思想單純,有時甚至顯得有點愣,不那麼精靈。這是一塊璞,如果在一個更堅利精微的砂輪上磨銑一回,就會放出更晶瑩的光潤。理想的砂輪,是部隊。丁貴甲正是日夜念念不忘地想去參軍。他之所以一點也不理會「丫頭們」的事,也和他的立志做解放軍戰士有關。他現在正是服役適齡。上個月底,剛滿十八足歲。丁貴甲這會兒正在演戲。他演戲,本來不合適,嗓子不好,唱起來不搭調。而且他也未必是對演戲本身真有興趣。真要派他一個重要一點的角色,他會以記詞為苦事,背鑼經為麻煩。他的角色也不好派,導演每次都考慮很久,結果總是派他演家院。就是演家院,他也不像個家院。照一個天才鼓師(這鼓師即豬倌小白,比丁貴甲還小兩歲,可是打得一手好鼓)說:「你根本就一點都不像一個古人!」可不是,他直直地站在臺上,太健康,太英俊,實在不像那麼一回事,雖則是穿了老鬥衣,還掛了一副白滿。但是他還是非常熱心地去。他大概不過是覺得排戲人多,好玩。紅火,熱鬧,大鑼大鼓地一敲,哇哇地吼幾嗓子,這對他的蓬勃熾旺的生命,是能起鼓揚疏導作用的。他覺得這麼鬧一陣,舒服。不然,這麼長的黑夜,你叫他幹什麼去呢,難道像王全似的攤開蓋窩睡覺?

  現在秋收工作已經徹底結束,地了場光,糧食入庫,冬季學習卻還沒有開始,所以場裡決定讓業餘劇團演兩晚上戲,勞逸結合。新排和重排的三個戲裡都有他,兩個是家院,一個是中軍。以前已經拉了幾場了,最近連排三個晚上,可是他不能去,這把他著急壞了。

  因為丟了一隻半大羊羔子。大前天,老九舅舅來了,早起老九和丁貴甲一起把羊放上山,晌午他先回一步,丁貴甲一個人把羊趕回家的。入圈的時候,一數,少了一隻。丁貴甲連飯也沒吃,告訴小呂,叫他請大老張去跟生產隊說一聲,轉身就返回去找了。找了一晚上,十二點了,也沒找到。前天,叫老九把羊趕回來,給他留點飯,他又一個人找了一晚上,還是沒找到。回來,老九給他把飯熱好了,他吃了多半碗就睡了。這兩天老羊倌又沒在,也沒個人討主意!昨天,生產隊長說:找不到就算了,算是個事故,以後不要麻痹。看樣子是找不到了,兩夜了,不是叫人拉走,也要叫野物吃了。但是他不死心,還要找。他上山時就帶了一點乾糧,對老九說:「我準備找一通夜!找不到不回來。若是人拉走了,就不說了;若是野物吃了,骨頭我也要找它回來,它總不能連皮帶骨頭全都咽下去。不過就是這麼幾座山,幾片灘,它不能土遁了,我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把你蓋遍了,我看你跑到哪裡去!」老九說他把羊趕回去也來,還可以叫小呂一起來幫助找,丁貴甲說:「不。家裡沒有人怎麼行?晚上誰起來看羊圈?還要悶料——玉黍在老羊倌屋裡,先用那個小麻袋裡的。小呂子不行,他路不熟,膽子也小,黑夜沒有在山野裡呆過。」正說著,他奶弟來了。他知道他這天來的,就跟奶弟說:「我今天要找羊。事情都說好了,你請小呂陪你到辦公室,填一個表,我跟他說了。晚上你先睡吧,甭等我。我叫小呂給你借了幾本小人書,你看。要是有什麼問題,你先找一下大老張,讓他告給你。」

  晚上,老九和留孩都已經睡實了,小呂也都正在迷糊著了——他們等著等著都困了,忽然聽見他連笑帶嚷地來了:「哎!找到啦!找到啦!還活著哩!哎!快都起來!都起來!找到啦!我說它能跑到哪裡去呢?哎——」

  這三個人趕緊一骨碌都起來,小呂還穿衣裳,老九是光著屁股就跳下床來了。留孩根本沒脫——他原想等他奶哥的,不想就這麼睡著了,身上的被子也不知是誰給搭上的。「找到啦?」

  「找到啦!」

  「在哪兒哪?」

  「在這兒哪。」

  原來他把自己的皮襖脫下來給羊包上了,所以看不見。大家於是七手八腳地給羊舀一點水,又倒了點精料讓它吃。這羔子,餓得夠嗆,乏得不行啦。一面又問:「在哪裡找到的?」

  「怎麼找到的?」

  「黑咕隆咚的,你咋看見啦?」

  丁貴甲嚼著乾糧(他乾糧還沒吃哩),一面喝水,一面說:「我哪兒哪兒都找了。沿著我們那天放羊走過的地方,來回走了三個過兒——前兩天我都來回地找過了:沒有!我心想:哪兒去了呢?我一邊找,一邊捉摸它的個頭、長相,想著它的叫聲,忽然,我想起:「叫叫看,怎麼樣?試試!我就叫!滿山遍野地叫。不見答音。四處靜悄悄的,只有寧遠鐵廠的吹風機遠遠地呼呼地響,也聽不大真切,就我一個人的聲音。我還叫。忽然,——『咩……』我說,別是我耳朵聽差了音,想的?我又叫——『咩……咩……』這回我聽真了,沒錯!這還能錯?我天天聽慣了的,嬌聲嬌氣的!我趕緊奔過去——看我膝蓋上摔的這大塊青,——破了!路上有棵新伐樹樁子,我一喜歡,忘了,叭叉摔出去丈把遠,喔唷,真他媽的!腫了沒有?老九,給我拿點碘酒——不要二百二,要碘酒,媽的,辣辣的,有勁!——把我帽子都摔丟了!我找了羊,又找帽子。找帽子又找了半天!真他媽缺德!他早不伐樹晚不伐樹,趕爺要找羊,他伐樹!

  「你說在哪兒找到的?太史彎不有個荒沙梁子嗎?拐彎那兒不是叫山洪沖了個豁子嗎?筆陡的,那底下不是墳灘嗎?前天,老九,我們不是看見人家遷墳嗎,刨了一半,露了棺材,不知為什麼又不創了!這東西,爺要打你!它不是老愛走外手邊①嗎,大是豁口那兒沙軟了,往下塌,別的羊一擠,它就滾下去了!有那麼巧,可正掉在墳窟窿裡!掉在爛棺材裡!出不來了!棺材在土裡埋了有日子了,糟朽了,它一砸,就折了,它站在一堆死人骨頭裡,——那裡頭倒不冷!不然餓不殺你也凍殺你!外邊挺黑。可我在黑裡頭久了,有點把星星的光就能瞅見。我又叫一聲——『咩……』不錯!就在這裡。它是白的,我模模糊糊看見有一點白晃晃的,下面一摸,正是它!小東西!可把爺擔心得夠嗆!累得夠嗆!明天就叫伙房宰了你!我看你還愛走外手邊!還愛走外手邊?唔?」

  等羊緩過一點來,有了精神,把它抱回羊圈裡去,收拾睡下,已經是後半夜了。

  今天,白天他帶著留孩上山放了一天羊,告訴他什麼地方的草好,什麼地方有毒草。幾月裡放陽坡,上什麼山;幾月裡放陰坡,上什麼山;什麼山是半椅子臂②,該什麼時候放。哪裡蛇多,哪裡有個暖泉,哪裡地裡有堿。看見大柵欄落下來了,千萬不能過——火車要來了。片石山每天十一點五十要放炮崩山,不能去那裡……其實日子長著呢,非得趕今天都告訴你奶弟幹什麼?

  晚上,燒了一個小呂在果園裡拾來的刺蝟,四個人吃了,玩了一會,他就急急忙忙去侍候他的家爺和元帥去了,他知道奶弟不會怪他的。到這會還不回來。

  五、夜,正深濃起來

  小呂從來沒放過羊,他覺得很奇怪,就問老九和留孩:「你們每天放羊,都數麼?」

  留孩和老九同聲回答:「當然數,不數還行哩?早起出圈,晚上回來進圈,都數。不數,丟了你怎麼知道?」

  「那咋數法?」

  咋數法?留孩和老九不懂他的意思,兩個人互相看看。老九想了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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