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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舍一夕(4)


  真渴呀。這會,農場裡給預備了行軍壺,自然是好了。若是在舊社會,給地主家放羊,他不給你帶水。給你一袋炒麵,你就上山吧!你一個人,又不敢走遠了去弄水,狼把羊吃了怎辦?渴急了,就只好自己喝自己的尿。這在放羊的不是稀罕事。老羊倌就喝過,丁貴甲小時當小羊伴子,也喝過,老九沒喝過。不過他知道這些事。就是有行軍壺,你也不敢多喝。若是敞開來,由著性兒喝,好傢伙,那得多少水?只好抿一點兒,抿一點兒,叫嗓子眼潮潤一下就行。

  好天還好說,就怕颳風下雨。颳風下雨也好說,就怕下雹子。老九就遇上過。有一回,在馬脊樑山,遇了一場大雹子!下了足有二十分鐘,足有雞蛋大。砸得一群羊驚惶失措,滿山亂跑,咩咩地叫成一片。砸壞了二三十只,跛了腿,起不來了。後來是老羊倌、丁貴甲和老九一趟一趟地抱回來的。嚇得老九那天沉不住了,臉上一陣白,一陣紫,他覺得透不出氣來。不是老羊倌把他那個竹皮大斗笠給他蓋住,又給他喝了幾口他帶在身上的白酒,說不定就回不來啦。

  但是這些,從來也沒有使老九告過孬,發過怵。他現在回想起來倒都覺得很痛快,很甜蜜,很幸福。他甚至覺得遇上那場雹子是運氣。這使他覺得生活豐富、充實,使他覺得自己能夠算得上是一個有資格,有經驗的羊倌了,是個見識過的,幹過一點事情的人了,不再是只知道要窩窩吃的毛孩子了。這些,苦熱、苦渴、風雨、冷雹,將和那些藍天、白雲、綠山、白羊、石雞、野兔、酸棗、桑椹互相融和調合起來,變成一幅濃郁鮮明的圖畫,永遠記述著秦老九的十五歲的少年的光陰,日後使他在不同的環境中還會常常回想。他從這裡得到多少有用的生活的技能和知識,受了好多的陶冶和鍛煉啊。這些,在他將來煉鋼的時候,或者履行著別樣的職務時,都還會在他的血液裡湧泂,給予他持續的力量。

  但是他的情緒日漸嚮往於煉鋼了。他在電影裡,在招貼畫上,看過不少煉鋼的工人,他的關於煉鋼的知識和印象也就限於這些。他不止一次設想自己下一個階段的樣子——一個煉鋼工人:戴一頂大八角鴨舌帽,帽舌下有一副藍顏色的像兩扇小窗戶一樣的眼鏡,穿著水龍布的工作服——他不知那是什麼布,只覺得很厚,很粗,場子裡有水泵,水泵上用的管子也是用布做的,也很厚,很粗,他以為工作服就是那種布——戴了很大很大的手套,拿著一個很長的後面有個大圈的鐵傢伙……沒人的時候,他站在床上,拿著小呂護秋用的標槍,比劃著,比劃著。他覺得前面,偏左一點,是煉鋼的爐子,轟隆轟隆的熊熊的大火。他覺得火光灼著他的眼睛,甚至感覺得到他左邊的額頭和臉頰上明明有火的熱度。他的眼睛眯細起來,眯細起來……他出神地體驗著,半天,半天,一動也不動。果園的大老張一頭闖進來,看見老九臉上的古怪表情(姿勢趕快就改了,標槍也撂了,可是臉上沒有來得及變樣——他這麼眯細著太久了,肌肉一下子也變不過來),忍不住問:「老九,你在幹啥呢?你是怎麼啦?」

  今天晚上,老九可是專心致志地打了一晚上鞭子。你已經要去煉鋼了,還編什麼鞭子呢?

  一來是習慣。他不還沒有走嗎?他明天把行李搬回去,叫他娘拆洗拆洗,三天后才動身呢。那麼,既在這裡,總要找點事做。這根鞭子早就想到要編了。編起來,他不用,總有人用。何況,他本來已經起好,在編著的時候又更確實地重複了一遍他的決定:這根鞭子送給留孩,明天走的時候送給他。

  四、留孩和丁貴甲

  留孩和丁貴甲是奶兄弟。這一帶風俗,對奶親看得很重。結婚時先給奶爹奶母磕頭;奶爹奶母死了,像給自己的爹媽一樣的戴孝。奶兄弟,奶姊妹,比姨姑兄弟姊妹都親。丁貴甲的親娘還沒有出月子就死了,丁貴甲從小在留孩娘跟前寄奶。後來丁貴甲的爹得了腰疼病,終於也死了。他在給人家當小羊伴子以前,一直就在留孩家長大。丁貴甲有時請假說回家看看,就指的是留孩的家。除此之外,他的家便是這個場了。

  留孩一年也短不了來看他奶哥。過去大都是他爹帶他來,這回是他自己來的——他爹在生產隊裡事忙,三五天內分不開身;而且他這回來和往回不同:他是來談工作的。他要來頂老九的手。留孩早就想過到這個場裡來工作。他奶哥也早跟場領導提了。這回談妥了,老九一走,留孩就搬過來住。

  留孩,你為什麼想到場子裡來呢?這兒有你奶哥;還有?——「這裡好。」這裡怎麼好?——「說不上來。」……

  這裡有火車。

  這裡有電影,兩個星期就放映一回,常演打仗片子,捉特務。這裡有很多小人書。圖書館裡有一大櫃子。

  這裡有很多機器。插種機、收割機、脫粒機……張牙舞爪,排成一大片。

  這裡莊稼都長得整齊。先用個大三齒耙似的傢伙在地裡劃出線,長出來,筆直。

  這裡有花生、芝麻、紅白薯……這一帶都沒有種過,也長得挺好。

  有果園,有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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