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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舍一夕(3)


  三、老九

  老九用四根油浸過的細皮條編一條一根蔥的鞭子。這是一種很難的編法,四股皮條,這麼繞來繞去的,一走神,就錯了花,就擰成麻花要子了。老九就這麼聚精會神地繞著,一面舔著他的舌頭。繞一下,把舌頭用力向嘴唇外邊舔一下,繞一下,舔一下。有時忽然「唔」的一聲,那就是繞錯了花了,於是拆掉重來。他的確是用的勁兒不小,一根鞭子,道道花一般緊,地道活計!編完了,從牆上把那根舊鞭子取下來,拆掉皮鞘,把新鞭鞘結在那個揪子木刨出來的又重又硬又光滑的鞭杆子上,還掛在原來的地方。

  可是這根鞭子他自己是用不成了。

  老九算是這個場子裡的世襲工人。他爹在場裡趕大車,又是個扶耬的好手。他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在場裡到處亂鑽。使磚頭砸杏兒、摘果子、偷蘿蔔、刨甜菜,都有他。稍大一點,能做點事了,就什麼也做,放鴨子,喂小牛,搓玉米,鋤豆埂……最近三年正式固定在羊舍,當「羊伴子」——小羊倌。老九是土生土長(小呂家是從外地搬來的),這一帶地方,不論是哪個山豁豁,渠坳坳,他都去過,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尿尿都尿遍了」。這一帶的人,不問老少男女,也無不知道有個秦老九。每天早起,日頭上來,露水稍幹的時候,只要聽見: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邊馬兒跑……

  就知是老九來了。——這孩子,生了一副上低音的寬嗓子!他每天把羊從圈裡放出來,上了路,走在羊群前面,一定是唱這一支歌。一揮鞭子:

  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

  矮粗矮粗的個子,方頭大臉,黑眉毛大眼睛,大嘴,大腳。老九這雙鞋也是奇怪,實納幫,厚布底,滿底釘了扁頭鐵釘,還特別大,走起來忒楞忒楞地響。一搖一晃的,來了!後面是四百隻白花花的,挨挨擠擠,顫顫游遊的羊,無數的小蹄子踏在地上,走過去像下了一陣暴雨。

  老九發育得快,看樣子比小呂魁偉壯實得多,像個小大人了。可是,有一次,他拿了家裡的碗去食堂買飯,那碗恰恰跟食堂的碗一樣,正好食堂裡這兩天丟了幾個碗,管理員看見了,就說是食堂的,並且大聲宣告「秦老九偷了食堂的碗!」老九把臉漲得通紅,一句話說不出,忽然嚎叫起來:「我×你媽!」

  一面毫不克制地咧開大嘴哇哇地哭起來,使得一食堂的人都喝吼起來:

  「口哀噫,不興罵人!」

  「有話慢慢說,別哭!」

  老九要是到了一個新地方,在一個新單位,做了真正的「工人」,若是又受了點委屈,覺得自尊心受了損傷,還會這樣哭,這樣破口罵人麼?

  老九真的要走了,要去當煉鋼工人去了。他有個舅舅,在二煉鋼廠當工人,早就設法讓老九進廠去學徒,他爹也願意。有人問老九:

  「老九,你咋啦,你不放羊了麼?」

  這叫老九很難回答。誰都知道煉鋼好,光榮,工人階級是老大哥。但是放羊呢?他就說:「我爹不願意我放羊,他說放羊不好。」

  他也竭力想同意他爹的看法,說:「放羊不好,把人都放懶了,啥也不會!」

  其實他心裡一點也不同意!如果這話要是別人說的,他會第一個起來大聲反駁:「你瞎說!你憑什麼?」

  放羊?嘿——

  每天早起,打開羊圈門,把羊放出來。揮著鞭子,打著呼哨,嘴裡「嗄!嗄!」地喝喚著,趕著羊上了路。按照老羊倌的囑咐,上哪一座山。到了坡上,把羊打開,一放一個滿天星——都勻勻地撒開;或者鳳凰單展翅——順著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溜。羊安安馴馴地吃開草,就不用操什麼心了。羊群緩緩地往前推移,遠看,像一片雲彩在坡上流動。天也藍,山也綠,洋河的水在樹林子後面白亮白亮的。農場的房屋、果樹,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列一列的火車過來過去,看起來又精巧又靈活,簡直不像是那麼大的玩意。真好呀,你覺得心都輕飄飄的。「放羊不是藝,笨工子下不地!①」不會放羊的,打都打不開。羊老是戀成一疙瘩,擠成一堆,走不成陣勢,吃不好草。老九剛放羊時,也是這樣。老九蹦過來,追過去,累得滿頭大汗,心裡急得咚咚地跳,還是弄不好!有一次,老羊倌病了,就他跟丁貴甲兩個人上山,丁貴甲也還沒什麼經驗,竟至弄得羊散了群,幾乎下不了山。現在,老羊倌根本不怎麼上山了,他倆也滿對付得了這四百隻羊了。問老九:「放羊是咋放法?」他也說不出,但是他會告訴你老羊倌說過的:看羊群一走,就知道這羊倌放了幾年羊了。

  放羊的能吃到好東西。山上有野兔子,一個有六七斤重。有石雞子,有半鴂子。石雞子跟小野雞似的,一個准有十兩肉。半鴂子一個准是半斤。你聽:「呱格丹,呱格丹!呱格丹!」那是母石雞子喚她漢子了。你不要忙,等著,不大一會,就聽見對面山上「呱呱呱呱呱呱……」你輕手輕腳地去,一捉就是一對。山上還有鸕鸕,就是野鴿子。「天鵝、地普鳥,鴿子肉、黃鼠」,這是上講究的。鸕鸕肉比鴿子還好吃。黃鼠也有,不過灘裡更多。放羊的吃肉,只有一種辦法:和點泥,把打住的野物糊起來,拾一把柴架起火來,燒熟。真香!山上有酸棗,有榛子,有櫓林,有紅姑蔫,有酸溜溜,有梭瓜瓜,有各色各樣的野果。大北灘有一片大桑樹林子,夏天結了滿樹的大桑椹,也沒有人去采,落在地下,把地皮都染紫了。每回放羊回來經過,一定是「飽餐一頓」,吃得嘴唇、牙齒、舌頭,都是紫的,真過癮!……放羊苦麼?

  咋不苦!最苦是夏天。羊一年上不上膘,全看夏天吃草吃得好不好。夏天放羊,又全靠晌午。「打柴一日,放羊一晌」。早起的露水草,羊吃了不好。要上膘,要不得病,就得吃太陽曬過的蔫筋草。可是這時正是最熱的時候。不好找個蔭涼地方躲著麼?不行啊!你怕熱,羊也怕熱哩。它不給你好好地吃!它也躲蔭涼。你看:都把頭埋下來,擠成一疙瘩,淨想躲在別的羊的影子裡,往別個的肚子底下鑽。這你就得不停地打。打散了,它就吃草了。可是打散了,一會會,它又擠到一塊去!打散了,一會會,它又擠到一塊去了。你想休息?歪想。一夏天這麼大太陽曬著,燒得你嘴唇、上齶都是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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