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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舍一夕(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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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志國的臉紅了。他知道他偶然跟同志們說過的話傳到他爹那裡去了。他爹並不是責怪他,這句嘲笑的話裡含著疼愛。他爹想:困難是有一點的,哪裡就過不去啊?這孩子!究竟走怎樣一條路好:繼續上學?還是讓他在這個農場裡長大起來? 小呂已經在農場裡長大起來了。在菜園幹了半年,後來調到果園,也都半年了。 在菜園裡,他幹得不壞,組長說他學得很快,就是有點貪玩。調他來果園時,徵求過他本人的意見,他像一個成年的大工一樣,很爽快地說:「行!在哪裡幹活還不是一樣。」乍一到果園時,他什麼都不摸頭,不大插得上手,有點彆扭。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原來果園對他說來是個更合適的地方。果園裡有許多活,大工來做有點窩工,一般女工又做不了,正需要一個伶俐的小工。登上高凳,爬上樹頂,綁老架的葡萄條,果樹摘心,套紙袋,捉金龜子,用一個小鐵絲鉤疏蟲果,接了長長的竿子噴射天藍色的波爾多液……在明麗的陽光和蔥蘢的綠葉當中做這些事,既是嚴肅的工作,又是輕鬆的遊戲,既「起了作用」,又很好玩,實在叫人快樂。這樣的話,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不論在身體上、情緒上,都非常相投。 小呂很快就對果園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了。他知道所有果木品種的名字:金冠、黃奎、元帥、國光、紅玉、祝;煙臺梨、明月、二十世紀;密腸、日面紅、秋梨、鴨梨、木頭梨;白香蕉、柔丁香、老虎眼、大粒白、秋紫、金鈴、玫瑰香、沙巴爾、黑汗、巴勒斯坦、白拿破崙……而且準確地知道每一棵果樹的位置。有時組長給一個調來不久的工人佈置一件工作,一下子不容易說清那地方,小呂在旁邊,就說:「去!小呂,你帶他去,告訴他!」小呂有一件大紅的球衣,幹活時他喜歡把外面的衣裳脫去,於是,在果園裡就經常看見通紅的一團,輕快地、興沖沖地彈跳出沒于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叢綠之中,惹得過路的人看了,眼睛裡也不由得漾出笑意,覺得天色也明朗,風吹得也舒服。 小呂這就真算是果園的人了。他一回家就是說他的果園。他娘、他妹妹都知道,果園有了多少年了,有多少棵樹,單葡萄就有八十多種,好多都是外國來的。葡萄還給毛主席送去過。有個大幹部要路過這裡,毛主席跟他說,「你要過沙嶺子,那裡葡萄很好啊!」毛主席都知道的。果園裡有些什麼人,她們也都清清楚楚的了,大老張、二老張、大老劉、陳素花、惲美蘭……還有個張士林!連這些人的家裡的情形,他們有什麼能耐,她們也都明明白白。連他爹對果園熟悉得也不下於他所在的醫院了。他爹還特為上農場來看過他兒子常常叨念的那個年輕人張士林。他哥放暑假回來,第二天,他就拉他哥爬到孤山頂上去,指給他哥看: 「你看,你看!我們的果園多好看!一行一行的果樹,一架一架的葡萄,整整齊齊,那麼大一片,就跟畫報上的一樣,電影上的一樣!」 小呂原來在家裡住。七月,果子大起來了,需要有人下夜護秋。組長照例開個會,徵求大家的意見。小呂說,他願意搬來住。一來夏天到秋天是果園最好的時候。滿樹滿掛的果子,都著了色,發出香氣,弄得果園的空氣都是甜甜的,聞著都醉人。這時節小呂總是那麼興奮,話也多,說話的聲音也大,好像家裡在辦喜事似的。二來是,下夜,睡在窩棚裡,鋪著稻草,星星,又大又藍的天,野兔子竄來竄去,鴰鴰悠①叫,還可能有狼!這非常有趣。張士林曾經笑他:「這小子,浪漫主義!」還有,搬過來,他可以和張士林在一起,日夜都在一起。 他很佩服張士林。曾經特為去照了一張相,送給張士林,在背面寫道:「給敬愛的士林同志!」他用的字眼是充滿真實的意思的。他佩服張士林那麼年輕,才十九歲,就對果樹懂得那麼多。不論是修剪,是嫁接,都拿得起來,而且能講一套。有一次林業學校的學生來參觀,由他領著給他們講,講得那些學生一愣一愣的,不停地拿筆記本子記。領隊的教員後來問張士林:「同志,你在什麼學校學習過?」張士林說:「我上過高小。我們家世代都是果農,我是在果樹林裡長大的。」他佩服張士林說玩就玩,說看書就看書,看那麼厚的,比一塊城磚還厚的《果樹栽培學各論》。佩服張士林能文能武,正跟場裡的技術員合作搞試驗,培養葡萄抗寒品種,每天拿個講義夾子記載。佩服張士林能「代表」場裡出去辦事。采花粉呀,交換苗木呀……每逢張士林從場長辦公室拿了介紹信,背上他的挎包,由宿舍走到火車站去,他就在心裡非常羡慕。他說張士林是去當「大使」去了。小張一回來,他看見了,總是連蹦帶跳地跑到路口去,一面接過小張的挎包,一面說:「荷!大使回來了!」 他願意自己也像一個真正的果園技工。可是自己覺得不像。缺少兩樣東西:一樣是樹剪子。這裡凡是固定在果園做活的,每人都有一把樹剪子,裝在皮套子裡,挎在褲腰帶後面,遠看像支勃朗寧手槍。他多希望也有一把呀,走出走進——赫!可是他沒有。他也有使樹剪子的時候。大的手術他不敢動,比如矯正樹形,把一個茶杯口粗細的枝丫截掉,他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像是丁個頭什麼的,這他可不含糊,拿起剪子叭叭地剪。只是他並不老使樹剪子,因此沒有他專用的,要用就到小倉庫架子上去拿「官中」剪子。這不帶勁!「官中」的玩意兒總是那麼沒味道,而且,當然總是,不那麼好使。淨「塞牙」,不快,費那麼大勁,還剪不斷。看起來倒像是你不會使剪子似的!氣人。 組長大老張見小呂剪兩下看看他那剪子,剪兩下看看他那剪子,心裡發笑。有一天,從他的鎖著的櫃子裡拿出一把全新的蘇式樹剪,叫:「小呂!過來!這把剪子交給你,由你自己使:鈍了自己磨,壞了自己修,繃簧掉了——跟公家領,可別老把繃簧搞丟了。小人小馬小刀槍,正合適!」周圍的人都笑了:因為這把剪子特別輕巧,特別小。小呂這可高了興了,十分得意地說:「做啥像啥,賣啥吆喝啥嘛!」這算了了一樁心事。 自從有了這把剪子,他真是一日三摩挲。除了晚上脫衣服上床才解下來,一天不離身。沒有事就把剪子拆開來,用砂紙打磨得鋥亮,拿在手裡都是精滑的。 今天晚上沒事,他又打磨他的剪子了,在216次火車過去以前,一直在細細地磨。磨完了,塗上一層凡士林,用一塊布包起來——明年再用。葡萄條已經鉸完,今年不再有使剪子的活了。 另外一樣,是嫁接刀。他想明年自己就先練習削樹碼子,練得熟熟的,像大老劉一樣!也不用公家的刀,自己買。用慣了,順手。他合計好了:把那把雙箭牌塑料把的小刀賣去,已經說好了,豬倌小白要。打一個八折。原價一塊六,六八四十八,八得八,一塊二毛八。再貼一塊錢,就可以買一把上等的角柄嫁接刀!他準備明天就去托黃技師,黃技師兩三天就要上北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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