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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鴨名家(4)


  放鴨是很苦的事。問放鴨人,頂苦的是什麼?「冷清」。放鴨和種地不一樣。種地不是一個人,撒種、車水、薅草、打場,有歌聲,有鑼鼓,呼吸著人的氣息。養鴨是一種游離,一種放逐,一種流浪。一大清早,天才露白,撐一個淺扁小船,僅容一人,叫做「鴨撇子」,手裡一根竹篙,篙頭系著一把稻草或破蒲扇,就離開村莊,到茫茫的水裡去了。一去一天,到天擦黑了,才回來。下雨天穿蓑衣,太陽大戴個笠子,天涼了多帶一件衣服。「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遠遠地,偶爾可以聽到遠遠地一兩聲人聲,可是眼前只是一群扁毛畜生。有人愛跟牛、羊、豬說話。牛羊也懂人話。要跟鴨子談談心可是很困難。這些東西只會呱呱地叫,不停地用它的扁嘴呷喋呷喋地吃。可是,鴨子肥了,倪二喜歡。

  前兩天倪二說,要把鴨子趕去賣了。他算了算,刨去行傭、卡錢,連底三倍利。就要趕,問父親那一百隻鴨怎麼說,是不是一起賣。今天早上,父親想起留三十只送人,叫一個長工到蕩裡去告訴倪二。

  「鴨都丟了!」

  倪二說要去賣鴨,父親問他要不要請一個趕過鴨的行家幫一幫,怕他一個人應付不了。運鴨,不像運雞。雞是裝了籠的。運鴨,還是一隻小船,船上裝著一大卷鴨圈,乾糧,簡單的行李,人在船,鴨在水,一路迤迤邐邐地走。鴨子路上要吃活食,小魚小蝦,運到了,才不落膘掉斤兩,精神好看。指揮鴨陣,劃撐小船,全憑一根篙子。一程十天半月。經過長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晚上,找一個沙洲歇一歇,這趕鴨是個險事,不是外行冒充得來的。

  「不要!」

  他怕父親再建議他請人幫忙,留下三十只鴨,偷偷地一早把鴨趕過蕩,準備過白蓮湖,沿漕河,過江。

  長工一到蕩口,問人:「倪二呢?」

  「倪二在白蓮湖裡。你趕快去看看。叫三爺也去看看。一趟鴨子全散了!」

  「散了」,就是鴨子不服從指揮,各自為政,四散逃竄,鑽進蘆叢裡去了,而且再也不出來。這種事過去也發生過。白蓮湖是一口不大的湖,離窯莊不遠。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三五八集期,父親也帶我去過。湖邊港汊甚多,密密地長著蘆葦。新蘆葦很高了,黑森森的。蓮蓬已經采過了,荷葉的顏色也發黑了。人過時常有翠鳥沖出,翠綠的一閃,快如疾箭。

  小船浮在岸邊,竹篙橫在船上,倪二呢?坐在一家曬谷場的石轆軸上,手裡的瓦塊氊帽攥成了一團,額頭上破了一塊皮。幾個人圍著他。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現在,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他跟鴨子奮鬥了半日。他一定還沒有吃過飯。他的飯在一個布口袋裡,——一袋老鍋巴。他木然地坐著,一動不動,不時把腦袋抖一抖,到像受了震動。——他的脖子裡有好多道深溝,一方格,一方格的。顏色真紅,好像燒焦了似的。老那麼坐著,腳恐怕要麻了。他的腳顯出一股傻相。

  父親叫他:

  「倪二。」

  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怎麼辦呢?

  圍著的人說:

  「去找陸長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陸長庚。」

  「只有老陸,陸鴨。」

  陸長庚在哪裡?

  「多半在橋頭茶館。」

  橋頭有個茶館,是為鮮貨行客人、蛋行客人、陸陳行客人談生意而設的。區裡、縣裡來了什麼大人物,也請在這裡歇腳。賣清茶,也代賣紙煙、針線、香燭紙衤馬、雞蛋糕、芝麻餅、七厘散、紫金錠、菜種、草鞋、寫契的契紙、小綠穎毛筆、金不換黑墨、何通記紙牌……總而言之,日用所需,應有盡有。這茶館照例又是閒散無事人聚賭耍錢的地方。茶館裡備有一副麻將牌(這副麻將牌丟了一張紅中,是後配的),一副牌九。推牌九時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後面呼吆喝六,呐喊助威。船從橋頭過,遠遠地就看到一堆興奮忘形的人頭人手。船過去,還聽得吼叫:「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常在後面斜著頭看人賭錢的,有人指給我們看過,就是陸長庚,這一帶放鴨的第一把手,渾號陸鴨,說他跟鴨子能通話,他自己就是一隻成了精的老鴨。——瘦瘦小小,神情總是在發愁。他已經多年不養鴨了,現在見到鴨就怕。「不要你多,十五塊洋錢。」

  賭錢的人聽到這個數目都捏著牌回過頭來:十五塊!十五塊在從前很是一個數目了。他們看看倪二,又看看陸長庚。這時牌九桌上最大的賭注是一吊錢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說了半天,講定了,十塊錢。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扛通吃,紅了一莊,方去。

  「把鴨圈拿好。倪二,趕鴨子進圈,你會的?我把鴨子吆上來,你就趕。鴨子在水裡好弄,上了岸,七零八落的不好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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