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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鴨名家(3)


  小雞跟真正的春天一起來,氣候也暖和了,花也開了。而小鴨子接著就帶來了夏天。畫「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往往畫出黃毛小鴨。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節上不大對。桃花開的時候小鴨還沒有出來。小雞小鴨都放在淺扁的竹籠裡賣。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極了。小雞小鴨都很可愛。小雞嬌弱伶仃,小鴨傻氣而固執。看它們在竹籠裡挨挨擠擠,竄竄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歡悅。捉在手裡,那點輕微的掙扎搔撓,使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癢癢的。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為有一個餘老五。餘老五是這行的狀元。余老五何以是狀元?他炕出來的雞跟別家的擺在一起,來買的人一定買餘老五炕出的雞,他的雞特別大。剛剛出炕的小雞照理是一般大小,上戥子稱,分量差不多,但是看上去,他的小雞要大一圈!那就好看多了,當然有人買。怎麼能大一圈呢?他讓小雞的絨毛都出足了。雞蛋下了炕,幾十個時辰。可以出炕了,別的師傅都不敢等到最後的限度,生怕火功水氣錯一點,一炕蛋整個的廢了,還是穩一點。想等,沒那個膽量。餘老五總要多等一個半個時辰。這一個半個時辰是最吃緊的時候,半個多月的功夫就要在這一會見分曉。餘老五也疲倦到了極點,然而他比平常更警醒,更敏銳。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眼睛塌陷了,連顏色都變了,眼睛的光彩近乎瘋狂。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惱怒,簡直碰他不得,專斷極了,頑固極了。很奇怪,他這時倒不走近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煙,一句話也不說。木床、棉絮,一切都準備好了。小徒弟不放心,輕輕來問一句:「起了吧?」搖搖頭。——「起了罷?」還是搖搖頭,只管抽他的煙。這一會正是小雞放絨毛的時候。這是神聖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們趕緊一窩蜂似的取出來,簡直是才放上床,小雞就啾啾啾啾紛紛出來了。餘老五自掌炕以來,從未誤過一回事,同行中無不讚歎佩服。道理是誰也知道的,可是別人得不到他那種堅定不移的信心。這是才分,是學問,強求不來。

  餘老五炕小鴨亦類此出色。至於照蛋、煨火,是尤其餘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砂茶壺到處閒聊,除了掌炕,一事不管。人說不是他吃老闆,是老闆吃著他。沒有餘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為余大房了。沒有餘大房,餘老五仍是一個餘老五。什麼時候,他前腳跨出那個大門,後腳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砂壺接過去。每一家炕房隨時都在等著他。每年都有人來跟他談的,他都用種種方法回絕了。後來實在麻煩不過,他就半開玩笑似的說:「對不起,老闆連墳地都給我看好了!」

  父親說,後來余大房當真在泰山廟後,離炕房不遠處,給他找了一塊墳地。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們小時常上那裡放風箏。蠶豆花開得鬧嚷嚷的,斑鳩在叫。

  餘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處方。陸長庚瘦瘦小小,小頭,小臉。八字眉。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動。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軟。他是一個農民,舉止言詞都像一個農民,安分,卑屈。他的眼睛比一般農民要少一點驚惶,但帶著更深的絕望。他不像餘五那樣有酒有飯,有寄託,有保障。他是個倒黴的人。他的臉小,可是臉上的紋路比餘老五雜亂,寫出更多的人性。他有太多沒有說出來的俏皮笑話,太多沒有浪費的風情,他沒有愛撫,沒有安慰,沒有吐氣揚眉,沒有……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鄉下的活計沒有哪一件難得倒他。許多活計,他看一看就會,想一想就明白。他是窯莊一帶的能人,是這一帶茶坊酒肆、豆棚瓜架的一個點綴,一個談話的題目。可是他的運氣不好,幹什麼都不成功。日子越過越窮,他也就變得自暴自棄,變得懶散了。他好喝酒,好賭錢,像一個不得意的才子一樣,潦倒了。我父親知道他的本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麼一回,也是偶然!

  母親故世之後,父親覺得很寂寞無聊。母親葬在窯莊。窯莊有我們的一塊地。這塊地一直沒有收成,沙性很重,種稻種麥,都不相宜,只能種一點豆子,長草。北鄉這種瘦地很多,叫做「草田」。父親想把它開闢成一個小小農場,試種果樹、棉花。把莊房收回來,略事裝修,他平日就住在那邊,逢年過節才回家。我那時才六歲,由一個老奶媽帶著,在舅舅家住。有時老奶媽送我到窯莊來住幾天。我很少下鄉,很喜歡到窯莊來。

  我又來了!父親正在接枝。用來削切枝條的,正是這把拾掇鴨肫的角柄小刀。這把刀用了這麼多年了,還是刀刃若新發於硎。正在這時,一個長工跑來了:「三爺,鴨都丟了!」

  佃戶和長工一向都叫我父親為「三爺」。

  「怎麼都丟了?」

  這一帶多河溝港汊,出細魚細蝦,是個適於養鴨的地方。有好幾家養過鴨。這塊地上的老佃戶叫倪二,父親原說留他。他不幹,他不相信從來沒有結過一個棉桃的地方會長出棉花。他要退租。退租怎麼維生?他要養鴨。從來沒有養過鴨,這怎麼行?他說他幫過人,懂得一點。沒有本錢,沒有本錢想跟三爺借。父親覺得讓他種了多年草田,應該借給他錢。不過很替他擔心。父親也托他買了一百隻小鴨,由他代養。事發生後,他居然把一趟鴨養得不壞。棉花也長出來了。

  「倪二,你不相信我種得出棉花,我也不相信你養得好鴨子。現在地裡一朵一朵白的,那是什麼?」

  「是棉花。河裡一隻一隻肥的,是——鴨子!」

  每天早晚,站在莊頭,在沉沉霧靄,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他喳喳叱叱趕著一大群鴨子經過蕩口,父親常常要搖頭:「還是不成,不『像』!這些鴨跟他還不熟。照說,都就要賣了,那根趕鴨用的篙子就不大動了,可你看他那忙乎勁兒!」

  倪二沒有聽見父親說什麼,但是遠遠地看到(或感覺到)父親在搖頭,他不服,他舞著竹篙,說:「三爺,您看!」

  他的意思是說:就要到八月中秋了,這群鴨子就可以趕到南京或鎮江的鴨市上變錢。今年雞鴨好行市。到那時三爺才佩服倪二,知道倪二為什麼要改行養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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