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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鴨名家(5)


  這十塊錢賺得太不費力了!拈起那根篙子(還是那根篙,他拈在手裡就是樣兒),把船撐到湖心,人僕在船上,把篙子平著,在水上撲打了一氣,嘴裡嘖嘖嘖咕咕咕不知道叫點什麼,赫!——都來了!鴨子四面八方,從蘆葦縫裡,好像來爭搶什麼東西似的,拼命地拍著翅膀,挺著脖子,一起奔向他那裡小船的四圍來。本來平靜遼闊的湖面,驟然熱鬧起來,一湖都是鴨子。不知道為什麼,高興極了,喜歡極了,放開喉嚨大叫:「呱呱呱呱呱……」不停地把頭沒進水裡,爪子伸出水面亂劃,翻來翻去,像一個一個小瘋子。岸上人看到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倪二也抹著鼻涕笑了。看看差不多到齊了,篙子一抬,嘴裡曼聲唱著,鴨子馬上又安靜了,文文雅雅,擺擺搖搖,向岸邊游來,舒閑整齊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貴「和」。這個「和」字用來形容這些鴨子,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他唱的不知是什麼,仿佛鴨子都愛聽,聽得很入神,真怪!

  這個人真是有點魔法。

  「一共多少只?」

  「三百多。」

  「三百多少?」

  「三百四十二。」

  他揀一個高處,四面一望。

  「你數數。大概不差了。——嗨!你這裡頭怎麼來了一隻老鴨?」

  「沒有,都是當年的。」

  「是哪家養的老鴨教你裹來了!」

  倪二分辯。分辯也沒用。他一伸手撈住了。

  「它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鴨子拉稀屎,過了一年的,才硬。鴨腸子搭頭的那兒有一個小箍道,老鴨子就長老了。你看看!裹了人家的老鴨還不知道,就知道多了一隻!」

  倪二隻好笑。

  「我不要你多,只要兩隻。送不送由你。」

  怎麼小氣,也沒法不送他。他已經到鴨圈子提了兩隻,一手一隻,拎了一拎。

  「多重?」

  他問人。

  「你說多重?」

  人問他。

  「六斤四,——這一隻,多一兩,六斤五。這一趟裡頂肥的兩隻。」

  「不相信。一兩之差也分得出,就憑手拎一拎?」「不相信?不相信拿秤來稱。稱得不對,兩隻鴨算你的;對了,今天晚上上你家喝酒。」

  到茶館裡借了秤來,稱出來,一點都不錯。

  「拎都不用拎,憑眼睛,說得出這一趟鴨一個一個多重。不過先得大叫一聲。鴨身上有毛,毛蓬鬆著看不出來,得驚它一驚。一驚,鴨毛就緊了,貼在身上了,這就看得哪只肥,哪只瘦。

  晚上喝酒了,茶館裡會。不讓你費事,鴨殺好。」

  他刀也不用,一指頭往鴨子三岔骨處一搗,兩隻鴨掙扎都不掙扎,就死了。

  「殺的鴨子不好吃。鴨子要吃嗆血的,肉才不老。」

  什麼事都輕描淡寫,毫不裝腔作勢。說話自然也流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中又還有一種對於自己的嘲諷。這是一點本事。可是人最好沒有這點本事。他正因為有這些本事,才種種不如別人。他放過多年鴨,到頭來連本錢都蝕光了。鴨瘟。鴨子瘟起來不得了。只要看見一隻鴨子搖頭,就完了。這不像雞。雞瘟還有救,灌一點胡椒、香油,能保住幾隻。鴨,一個搖頭,個個搖頭,不大一會,都不動了。好幾次,一趟鴨子放到蕩裡,回來時就剩自己一個人了。看著死,毫無辦法。他發誓,從此不再養鴨。

  「倪老二,你不要肉疼,十塊錢不白要你的,我給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鴨圈起來過一夜。明天一早我來。三爺,十塊錢趕一趟鴨,不算頂貴噢?」

  他知道這十塊錢將由誰來出。

  當然,第二天大早來時他仍是一個陸長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輸得光光的。

  「沒有!還剩一塊!」

  這兩個老人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呢?他們的光景過得怎麼樣了呢?

  一九四七年初,寫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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