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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鴨名家(2)


  父親這一反問教我覺得高興:這分明是兩個值得記得的人。我一問,他就知道問的是誰。

  「一個是餘老五。」

  餘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廣額方顙,一腮幫白鬍子茬的那個。——那個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鬍子,頭老是微微揚起,眼角帶著一點嘲諷痕跡的,行動敏捷,不像是六十開外的人,是——「陸長庚。」

  「陸長庚?」

  「陸鴨。」

  陸鴨!這個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餘老五似的是天天見得到的老街坊。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師傅。他雖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開的,雖然他是這個炕房裡頂重要的一個人。老闆和他同宗,但已經出了五服,他們之間只有東夥緣分,不講親戚面情。如果意見不和,東辭夥,夥辭東,都是可以的。說是老街坊,余大房離我們家還很有一段路。地名大淖,已經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東北各鄉及下河諸縣。水邊有人家處亦稱大淖。這是個很動人的地方,風景人物皆有佳勝處。在這裡出入的,多是戴瓦塊氊帽系魚裙的朋友。剩小船往北順流而下,可以在垂楊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間,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較整齊的房子,兩旁八字粉牆,幾個黑漆大字,鮮明醒目;夏天門外多用蘆席搭一涼棚,綠缸裡漬著涼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賣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門口踢毽子;樹頂上飄著做會的紙幡或一串紅綠燈籠的,那是「行」。一種是鮮貨行,代客投牙買賣魚蝦水貨、荸薺茨菇、山藥芋艿、薏米雞頭,諸種雜物。一種是雞鴨蛋行。雞鴨蛋行旁邊常常是一家炕房。炕房無字號,多稱姓某幾房,似頗有古意。其中余大房聲譽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成天沒有什麼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來逛去,到哪裡都提了他那把其大無比,細潤發光的紫砂茶壺,坐下來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兩頓,一頓四兩。而且好管閒事。跟他毫無關係的事,他也要擠上來插嘴。而且聲音奇大。這條街上茶館酒肆裡隨時聽得見他的喊叫一樣的說話聲音。不論是哪兩家鬧糾紛,吃「講茶」評理,都有他一份。就憑他的大嗓門,別人只好退避三舍,叫他一個人說!有時炕房裡有事,差個小孩子來找他,問人看見沒有,答話的人常是說:「看沒有看見,聽倒聽見的。再走過三家門面,你把耳朵豎起來,找不到,再來問我!」他一年閑到頭,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養他。只有每年春夏之間,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多少年沒有吃「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雞孵不出來的蛋。不知什麼道理,有些小雞長不全,多半是長了一個頭,下面還是一個蛋。有的甚至翅膀也有了,只是出不了殼。雞出不了殼,是雞生得笨,所以這種蛋也稱「拙蛋」,說是小孩子吃不得,吃了書念不好。反過來改成「巧蛋」,似乎就可通融,念書的孩子也馬馬虎虎准許吃了。這東西很多人是不吃的。因為看上去使人身上發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總之吃這種東西很不高雅。很慚愧,我是吃過的,而且只好老實說,味道很不錯。吃都吃過了,賴也賴不掉,想高雅也來不及了。——吃巧蛋的時候,看不見餘老五了。清明前後,正是炕雞子的時候;接著又得炕小鴨,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是蛋行裡人的責任。雞鴨也有「種口」。哪一路的雞容易養,哪一路的長得高大,哪一路的下蛋多,蛋行裡的人都知道。生蛋收來之後,分別放置,並不混雜。分好後,剔一道,薄殼,過小,散黃,亂帶,日久,全不要。——「亂帶」是系著蛋黃的那道韌帶斷了,蛋黃偏墜到一邊,不在正中懸著了。

  再就是炕房師傅的事了。一間不透光的暗屋子,一扇門上開一個小洞,把蛋放在洞口,一眼閉,一眼睜,反復映看,謂之「照蛋」。第一次叫「頭照」。頭照是照「珠子」,照蛋黃中的胚珠,看是否受過精,用他們的說法,是「有」過公雞或公鴨沒有。沒「有」過的,是寡蛋,出不了小雞小鴨。照完了,這就「下炕」了。下炕後三四天,取出來再照,名為「二照」。二照照珠子「發飽」沒有。頭照很簡單,誰都作得來。不用在門洞上,用手輕握如筒,把蛋放在底下,迎著亮光,轉來轉去,就看得出蛋黃裡有沒有暈暈的一個圓影子。二照要點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點,常常不易斷定。珠子不飽的,要剔下來。二照剔下的蛋,可以照常拿到市上去賣,看不出是炕過的。二照之後,三照四照,隔幾天一次。三四照後,蛋就變了。到知道炕裡的蛋都在正常發育,就不再動它,靜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後,不讓人隨便去看。下炕那天照例是豬頭三牲,大香大燭,燃鞭放炮,磕頭敬拜祖師菩薩,儀式十分莊嚴隆重。因為炕房一年就做一季生意,賺錢蝕本,就看這幾天。因為父親和余老五很熟,我隨著他去看過。所謂「炕」,是一口一口缸,裡頭糊著泥和草,下麵點著稻草和穀糠,不斷用火烘著。火是微火,要保持一定的溫度。太熱了一炕蛋全熟了,太小了溫度透不進蛋裡去。什麼時候加一點草、糠,什麼時候撤掉一點,這是餘老五的職份。那兩天他整天不離一步。許多事情不用他自己動手。他只要不時看一看,吩咐兩句,有下手徒弟照辦。餘老五這兩天可顯得重要極了,尊貴極了,也謹慎極了,還溫柔極了。他話很少,說話聲音也是輕輕的。他的神情很奇怪,總像在諦聽著什麼似的,怕自己輕輕咳嗽也會驚散這點聲音似的。他聚精會神,身體各部全在一種沉湎,一種興奮,一種極度的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況的人,都說這行飯不容易吃。一炕下來,人要瘦一圈,像生了一場大病。吃飯睡覺都不能馬虎一刻,前前後後半個多月!他也很少真正睡覺。總是躺在屋角一張小床上抽煙,或者閉目假寐,不時就著壺嘴喝一口茶,啞啞地說一句話。一樣藉以量度的器械都沒有,就憑他這個人,一個精細準確而又複雜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覺判斷一切。炕房裡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籠罩著一種曖昧、纏綿的含情懷春似的異樣感覺。餘老五身上也有著一種「母性」。(母性!)他身驗著一個一個生命正在完成。蛋炕好了,放在一張一張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墊著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雞一個一個啄破蛋殼,啾啾叫起來。這些小雞似乎非常急於用自己的聲音宣告也證實自己已經活了。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熱鬧極了。聽到這聲音,老闆心裡就開了花。而餘老五的眼皮一麻搭,已經沉沉睡去了。小雞子在街上賣的時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時候。他得接連睡幾天。——鴨子比較簡單,連床也不用上;難的是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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