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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5)


  姐姐說得也有理。國民黨教育部有個規定,師範畢業,教兩年小學,算是補償了師範三年的學雜費,然後可以考大學。

  那時大學生裡歲數大,老成持重的,多半曾是師範生。

  「快起來吧!不要叫爸爸心裡難過。你看看他:整天不說話,腦袋又不停地搖了。」

  高雪雖然嬌縱任性,這點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她起來洗洗臉,走到書房裡,叫了一聲:「爸爸!」

  並盛了一碗飯,用茶水淘淘,就著榨菜,吃了。好像吃得很香。

  高先生知道女兒回心轉意了,他心裡倒酸漬漬的,很不好受。

  高雪考了蘇州師範。

  高雪小時候沒有顯出怎麼好看,沒有想到,女大十八變,兩三年工夫,變成了一個美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學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細草帽,白紗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態度安靜,顧盼有光。不論在火車站月臺上,輪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開法蘭絨西服上衣的扣,露出新買的時式領帶,頻頻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從手提包裡取出小圓鏡照照自己。各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輕輕感觸。

  她在學校裡唱歌、彈琴,都很出色。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飲酒歌》,彈的是肖邦的小夜曲。

  她一回本城,城裡的女孩子都覺得自己很土。她們說高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派頭。

  有女兒的人說:「高北溟生了這樣一個女兒,這個爸爸當得過!」

  任何小城都是有風波的。因為省長易人,直接影響到這個小縣的人事。縣長、黨部、各局,統統來了一個大換班。公職人員,凡靠領薪水吃飯的,無不人心惶惶。

  一縣的人事更代,自然會波及到縣立初中。

  三十幾個教育界人士,聯名寫信告了沈石君。一式兩份,分送廳、局。執筆起草的就是居大律師。他雖分不清方筆、圓筆,卻頗善於刀筆。主要的罪名是:「把持學政,任用私人,倡導民主,宣傳赤化」。後兩條是初中圖書館裡買了魯迅、高爾基的書,訂了《生活週刊》,「紀念周」上講時事。「任用私人」牽涉到高北溟。信中說:「簡師畢業,而教中學,縱觀全國,無此特例。只為同門受業,不惜破格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學士寒心。」指摘高北溟的教學是「不依規矩,自作主張,藐視部廳,攪亂學制」。

  有人把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給沈石君。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他知道這個初中校長的位置,早已有人覬覦,自廳至局,已經內定。這封控告信,不過是製造一個查辦的口實。此種官場小伎倆,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和這些人糾纏,味同嚼蠟。何況他已在安徽找到事,毫無戀棧之心。為了給當局一個下馬臺階,彼此不傷和氣,他自己主動遞了一封辭職書。不兩天,批復照準。繼任校長,叫尹同霖,原是辦黨務的。——新換上的各局首腦也都是清一色,是縣黨部的委員。這一調整充分體現了「以党治國」精神。沒有等辦理交代,尹同霖先來拜會了沈石君,這是給他一個很大的面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尹同霖問沈石君有什麼托咐,沈石君只希望他能留高北溟。尹同霖滿口答應。

  沈石君束裝就道之前,來看了高北溟,說他已和同霖提了,這點面子料想他會給的,他叫高北溟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書。

  不料,快開學了,聘書還不下來。同時,卻收到第五小學的聘書。聘書後蓋著五小新校長的簽名章:張維穀。這是怎麼回事呢?他並未向張維穀謀過職呀。

  高先生只得再回五小去教書。

  高先生到教務處看看,教員大半還是熟人。他和大家點點頭,拿了粉筆、點名冊往教室裡走。紈絝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後努努嘴,演了一出雙簧。一個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一個說:「前度劉郎今又來」。高北溟只當沒有聽見。

  五年級有一個學生叫申潛,是現任教育局長的兒子,異常頑劣,上課時常搗亂。有一次他乘高先生回身寫黑板時,用彈弓紙彈打人,一彈打在高先生的後腦勺上。高先生勃然大怒,把他訓斥了一頓。不想申潛毫不認錯,反而著眼睛看著高仙,眼睛裡充滿鄙視。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高先生從他的眼睛裡清清楚楚聽得到:「你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動一動手指頭,你們的飯碗就完蛋!」高先生狂吼起來:「你仗你老子的勢!你們!你們這些黨棍子,你們欺人太甚!」他的腦袋劇烈地搖動起來。一堂學生被高先生的神氣嚇呆了,鴉雀無聲。

  談甓漁的文搞沒有刻印出來。永遠也沒有刻印出來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規定,師範畢業,還要實習一年,才能正式任教。高雪在實習一年的下學期,發現自己下午潮熱(同學們都看出她到下午兩頰微紅,特別好看),夜間盜汗,渾身沒有力氣。撐到學期終了,回了家,高師母知道女兒病狀,說是:「可了不得!」這地方諱言這種病的病名,但是大家心裡都明白。高先生請了汪厚基來給高雪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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