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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6)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歡的學生,說他「絕頂聰明」。他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各門功課都是全班第一。全縣的作文比賽,書法比賽,他都是第一名。他臨畢業的那年,高先生為人撰了一篇壽序。經壽翁的親友過目之後,大家商量請誰來寫。高先生一時高興,推薦了他這個得意的學生。大家覺得叫一個孩子來寫,倒很別致,而且可以沾一沾返老還童的喜氣,就說不妨一試。汪厚基用多寶塔體寫了十六幅壽屏,字徑二寸,筆力飽滿。張掛起來,滿座賓客,無不詫為神童。高先生滿以為這個學生一定會升學,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他家裡開爿米店,家道小康,升學沒有多大困難。不想他家裡決定叫他學醫——學中醫。高先生聽說,廢書而歎,連聲說:「可惜,可惜!」

  汪厚基跟一個姓劉的老先生學了幾年,在東街賃了一間房,掛牌行醫了。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中醫。中醫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動蹣跚,相貌奇古,這樣病家才相信。東街有一個老中醫就是這樣。此人外號李花臉,滿臉的紅記,一年多半穿著紫紅色的哆呢夾袍,黑羽紗馬褂,說話是個囔鼻兒,渾身發出樟木氣味,好像本人也才從樟木箱子裡拿出來。汪厚基全不是這樣,既不彎腰,也不駝背,英俊倜儻,衣著入時,像一個大學畢業生。他開了方子,總把筆套上。——中醫開方之後,照倒不套筆,這是一種迷信,套了筆以後就不再有人找他看病了。汪厚基不管這一套,他會寫字,愛筆。他這個中醫還訂了好幾份雜誌,並且還看屠格涅夫的小說。這些都是對行醫不利的。但是也許沾了「神童」的名譽的光,請他看病的不少,收入頗為可觀。他家裡覺得叫他學醫這一步走對了。

  他該成家了,來保媒的一年都有幾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愛慕著高雪。

  他和高雪小學同班。兩家住得不遠。上學,放學,天天一起走,小時候感情很好。街上的野孩子有時欺負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給她當保鏢。他還時常做高雪掉在河裡,他跳下去把她救起來這樣的英雄的夢。高雪讀了初中,師範,他看她一天比一天長得漂亮起來。隔幾天看見她,都使他覺得驚奇。高雪上師範三年級時,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說媒。

  高師母是很喜歡汪厚基的。高冰說:「不行!妹妹是個心高的人,她要飛到很遠的地方去。她要上大學。她不會嫁一個中醫。媽,您別跟妹妹說!」高北溟想了一天,對媒人說:「高雪還小。她還有一年實習,再說吧。」媒人自然知道,這是一種委婉的推託。

  汪厚基每天來給高雪看病。汪厚基覺得這是一種福。高雪也很感激他。看了病,汪厚基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閒談。他們談了好多小時候的事,彼此都記得那麼清楚。高雪一天比一天地好起來了。

  高雪病癒之後,就在本縣一小教書,——她沒有能在外地找到事。她一面補習功課,准備考大學。

  接連考了兩年,沒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她所嚮往的大學,都遷到四川、雲南。日本人佔領了江南,本縣外出的交通斷了。她想冒險通過敵佔區,往雲南、四川去。全家人都激烈反對。她只好在這個小城裡困著。

  高雪的歲數一年比一年大,該嫁人了。多少雙眼睛都看著她。她老不結婚,大家就都覺得奇怪。城裡漸漸有了一些流言。輕嘴薄舌的人很多。對一個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別愛用自己肮髒的舌頭來糟蹋她,話說得很難聽,說她外面有人,還說……唉,別提這些了吧。

  高雪在學校是經常收到情書。有的摘錄了李後主、秦少遊的詞,滿紙傷感惆悵。有的抄了一些外國詩。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倫的情詩的原文,害得她還得查字典。這些信大都也有一點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認真。高雪有時也回信,寫的也是一些虛無縹緲的話。她並沒有一個真正的情人。

  本縣的小學裡不斷有人向她獻殷勤,她一個也看不上,覺得他們討厭。

  汪厚基又托媒人來說了幾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詞拒絕了。——每次家裡問高雪,她都是搖搖頭。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連高冰也改變了態度。她和高雪談了半夜。

  「行了吧。汪厚基對你是真心。他說他非你不娶,是實話。他脾氣好,一定會對你很體貼。人也不俗。你們不是也還談得來麼?你還挑什麼呢?你想要一個什麼人?你想要的,這個縣城裡沒有!妹妹,你不小了。聽姐姐話,再拖下去,你真要留在家裡當老姑娘?這是命,你心高命薄。退一步看,想寬一點。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沒有說話。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結婚了。婚後的生活是平靜的。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裡怕她化了,體貼到不能再體貼。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給她穿襪子,穿鞋。她梳頭,厚基在後面捧著鏡子。天涼了,天熱了,厚基早給她把該換的衣服找出來放著。嫂子們常常偷偷在窗外看這小兩口的無窮無盡的蜜月新婚,抿著嘴笑。然而高雪並不快樂,她的笑總有點淒涼。半年之後,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給她看病,親自到藥店去抓藥,親自煎藥,還親自嘗一嘗。他把全部學識都拿出來了。然而高雪的病沒有起色。他把全城同行名醫,包括幾個西醫,都請來給高雪看病。可是大家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連一個准病名都說不出,一人一個說法。一個西醫說了一個很長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請教是什麼意思,這位西醫說:「憂鬱症」。

  病了半年,百藥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頭。厚基抱她起來,輕得像一個孩子。高雪覺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給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襪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皺了皺眉,說左邊的襪跟沒有拉平。厚基給她把襪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溫柔的眼光看著厚基,說:「厚基,你真好!」隨即閉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報信。他詳詳細細敘說了高雪臨死的情形,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的襪跟沒有拉平。」高師母忍不住,到房裡坐在床上痛哭。高冰的眼淚不斷流出來,喊了一聲:「妹妹,你想飛,你沒有飛出去呀!」高先生捶著書桌說:「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腦袋不停地搖動起來。——高先生近年不只在生氣的時候,只要感情一激動,就搖腦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來,他不再行醫了。「我連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還給別人看什麼?」這位醫生對醫藥徹底發生懷疑:醫道:「沒有用!——騙人!」他變得有點傻了,遇見熟人就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襪跟沒有拉平……」他不知道,他已經跟這人說過幾次了。他的眼光呆滯,反應也很遲鈍了。他的那點聰明靈氣已經全部消失。他整天無所事事,一起來就到處亂走。家裡人等他吃飯,每回看不見他,一找,他都在高雪的墳旁坐著。

  高先生已經死了幾年了。

  五小的學生還在唱: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鐘……

  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東街住過的老屋倒塌了,臨街的牆壁和白木板門倒還沒有倒。板門上高先生寫的春聯也還在。大紅朱箋被風雨漂得幾乎是白色的了,墨寫的字跡卻還很濃,很黑。

  辛誇高嶺桂

  未徙北溟鵬

  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于青島黃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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