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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4)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談了一些他對教學的想法。沈石君認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隨班走」。教一班學生,從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們畢業,考上高中。他說別人教過的學生讓他來教,如墾生荒,重頭來起,事倍功半。教書教人,要瞭解學生,知己知彼。不管學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為瞎教。學生已經懂得的,再來教他,是白費;暫時不能接受的,勉強教他,是徒勞。他要看著、守著他的學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進步,一年有一年的進步。如同注水入瓶,隨時知其深淺。他說當初談老先生就是這樣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課本之外,自選教材。他說教的是書,教書的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讀,真懂,我所喜愛的文章,我自己為之感動過的,我才講得好。」他強調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統性,要有重點。他也講《苛政猛於虎》、《晏子使楚》、《項羽本紀》、《出師表》、《陳情表》、韓、柳、歐、蘇。集中地講的是白居易、歸有光、鄭板橋。最後一學期講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劄》。他好像特別喜歡歸有光的文章。一個學期內把《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寒花葬志》都講了。他要把課堂講授和課外閱讀結合起來。課上講了《賣炭翁》、《新豐折臂翁》,同時把白居易的新樂府全部印發給學生。講了一篇《濰縣署中寄弟墨》,把鄭板橋的幾封主要的家書、道情和一些題畫的詩也都印發下去。學生看了,很有興趣。這種做法,在當時的初中國文教員中極為少見。他選的文章看來有一個標準: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這些文章有一個貫串性的思想傾向,這種傾向大體上可以歸結為:人道主義。

  他非常重視作文。他說學國文的最終的目的,是把文章寫通。學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處和不好處,發下去由學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學間互相改;交上來,他再改一遍,加總批,再發給學生,讓學生自己謄一遍,留起來;要學生隨時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說,作文要如使船,撐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驢轉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裡轉。

  為了幫助學生將來升學,他還自編了三種輔助教材。一年級是《字形音義辨》,二年級是《成語運用》,三年級是《國學常識》。

  在縣立初中讀了三年的學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識豐富,他們在考高中,甚至日後在考大學時,國文分數都比較高,是高先生給他們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們學會了欣賞文學——高先生講過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許多學生過了三十年還背得;他們接受了高先生通過那些選文所傳播的思想——人道主義,影響到他們一生的立身為人,嗚呼,先生之澤遠矣!

  (玻璃一樣脆亮的童聲高唱著。瓦片和樹葉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對面的一條巷子裡。高先生用歷年的積蓄,買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房屋雖也舊了,但間架磚木都還結實。天井裡花木扶疏,苔痕上階,草色入簾,很是幽靜。

  高先生這幾年心境很好,人也變隨和了一些。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處甚得。沈石君每年暑假要請一次客,對校中同仁表示慰勞,席間也談談校務。高先生是不須催請,早早就到的。他還備了幾樣便菜,約幾個志同道合的教員,在家裡賞荷小聚。(五小的那位師爺式的教員聽到此事,編了一條歇後語:「高北溟請客——破天荒」。)這幾年,很少看到高先生氣得腦袋不停的劇烈地搖動。

  高先生有兩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談老師的詩文刻印出來。

  談老先生死後,後人很沒出息,遊手好閒,坐吃山空,幾年工夫,把談先生掙下的家業敗得精光,最後竟至靠拆賣房屋的磚瓦維持生活。談老先生的宅第幾乎變成一片瓦礫,舊池喬木,蕩然無存。門樓倒還在,也破落不堪了。供轎夫休息的長凳早沒有了,剩了一個空空的架子。裡面有一算卦的擺了一個卦攤。條桌上放著籤筒。桌前系著桌帷,白色的圓「光」裡寫了四個字:「文王神課」。算卦的伏在桌上打盹。這地方還叫做「談家門樓」。過路人走過,都有不勝今昔之感,覺得滄海桑田,人生如夢。

  談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漁。到無米下鍋時,就到談先生的學生家去打秋風。到了高北溟家,高先生總要周濟他一塊、兩塊、三塊、五塊。總不讓他空著手回去。每年臘月,還得為他準備幾斗米,一方醃肉,兩條風魚,否則這個年幼漁師弟過不去。

  高北溟和談先生的學生周濟談幼漁,是為了不忘師恩,是怕他把談先生的文稿賣了。他已經幾次要賣這部文稿。買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高先生知道,李三麻子買到文稿,改頭換面,就成了他的著作。李三麻子慣于欺世盜名,這種事幹得出。李三麻子出價一百,告訴幼漁,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塊錢,跟談幼漁把稿子買了。想刻印,卻很難。松華齋可以鉛印,尚古山房可以雕板。問了問價錢,都貴得嚇人,為高北溟力所不及。稿子放在架上,逐年攤曬。高先生覺得對不起老師,心裡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兒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兩個女兒,長名高冰,次名高雪。

  高雪從小很受寵,一家子都慣她,很嬌。她用的東西都和姐姐不一樣。姐姐夏天穿的衣是府綢的。她穿的是湖紡。姐姐穿白麻紗襪,她卻有兩條長筒絲襪。姐姐穿自己做的布鞋,她卻一會是「千底一帶」,一會是白網球鞋,並且在初中二年級就穿了從上海買回來的皮鞋。姐姐不嫉妒,倒說:「你的腳好看,應該穿好鞋。」姐姐冬天烘黃銅的手爐,她的手爐是白銅的。姐姐扇細芭蕉扇,她扇檀香扇。東西也一樣,吃魚,脊樑、肚皮是她的(姐姐吃魚頭、魚尾,且說她愛吃),吃雞,一隻雞腿歸她(另一只是高先生的)。她還愛吃陳皮梅、嘉應子、橄欖。她一個個吃。家務事也不管。掃地、抹桌、買菜、煮飯,都是姐姐。高起興來,打了井水,把家裡什麼都洗一遍,磚地也洗一遍,大門也洗一遍,弄得家裡水漫金山,人人只好縮著腳坐在凳子上。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別人的。被褥帳子,都是姐姐洗。姐姐在天井裡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馬淋漓,她卻躺在高先生的籐椅上看《茵夢湖》。高先生的籐椅,除了她,誰也不坐,這是一家之主的象徵。只有一件事,她樂意做:澆花。這是她的特權,別人不許澆。

  高先生治家很嚴,高師母、高冰都怕他。只有對高雪,從未碰過一指頭,在外面生了一點氣,回來看看這個「歡喜團」,氣也就消了。她要什麼,高先生都依她。只有一次例外。高雪初三畢業,要升學(高冰沒有讀中學,小學畢業,就在本城讀了女師,已經在教書)。她要考高中,將來到北平上大學。高先生不同意,只許她報師範。高雪哭,不吃飯。媽媽和姐姐坐在床前輪流勸她。

  「不要這樣。多不好。爸爸不是不想讓你向高處飛,爸爸沒有錢。三年高中,四年大學,路費、學費、膳費、宿費,得好一筆錢。」

  「他有錢!」

  「他哪有錢呀!」

  「在櫃子裡鎖著!」

  「那是攢起來要給談老先生刻文集的。」

  「幹嘛要給他刻!」

  「這孩子,沒有談老先生,爸爸就沒有本事。上大學呢!你連小學也上不了。知恩必報,人不能無情無義。」

  「再說那筆錢也不夠你上大學。好妹妹,想開一點。師範畢業教兩年,不是還可以考大學嗎?你自己攢一點,沒准爸爸這時候收入會更多一些。我跟爸爸說說,我掙的薪水,一半交家裡,一半給你存起來,三四年下來,也是個數目。」「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誠感動了,眼淚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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