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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3)


  高先生有了職業,有了雖不豐厚但卻可靠的收入,可以免於凍餓,不致像徐呆子似的死在街上了。

  按規定,簡師畢業,只能教初、中年級,因為高先生是談甓漁的高足,中過秀才,聲名藉藉,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一叫」,實在說不過去,因此,破格擔任了五、六年級的國文。即使是這樣,當然也還不能展其所長,盡其所學。高先生並不意滿志得。然而高先生教書是認真的。講課、改作文,鄭重其事,一絲不苟。

  同事起初對他很敬重,漸漸地在背後議論起來,說這個人的脾氣很「方」。是這樣。高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愛閒談,不喜交際。他按時到校,到教務處和大家略點一點頭,拿了粉筆、點名冊就上教室。下了課就走。有時當中一節沒有課,就坐在教務處看書。小學教師的品類也很雜。有正派的教師;也有頭上塗著司丹康、臉上搽著雪花膏的紈絝子弟;戴著瓜皮秋帽、留著小鬍子,琵琶襟坎肩的紐子掛著青天白日徽章,一說話不停地擠鼓眼的幕僚式的人物。他們時常湊在一起談牌經,評「花榜」①,交換庸俗無聊的社會新聞,說猥褻下流的葷笑話。高先生總是正襟危坐,不作一聲。同事之間為了「聯絡感情」,時常輪流做東,約好了在星期天早上「吃早茶」。這地方「吃早茶」不是喝茶,主要是吃各種點心——蟹肉包子、火腿燒麥、冬筍蒸餃、脂油千層糕。還可叫一個三鮮煮幹絲,小酌兩杯。這種聚會,高先生概不參加。小學校的人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挺複雜。教員當中也有派別,為了一點小小私利,排擠傾軋,勾心鬥角,飛短流長,造謠中傷。這些派別之間的明暗鬥爭,又與地方上的黨政權勢息息相關,且和省中當局遙相呼應。千絲萬縷,變幻無常。高先生對這種派別之爭,從不介入。有人曾試圖對他籠絡(高先生素負文名,受人景仰,拉過來是個「實力」),被高先生冷冷地拒絕了。他教學生,也是因材施教,無所阿私,只看品學,不問家庭。每一班都有一兩個他特別心愛的學生。高先生看來是個冷面寡情的人,其實不是這樣,只是他對得意的學生的喜愛不形於色,不像有些婆婆媽媽的教員,時常摸著學生的頭,拉著他的手,滿臉含笑,問長問短。他只是把他的熱情傾注在教學之中。他講書,眼睛首先看著這一兩個學生,看他們領會了沒有。改作文,改得特別仔細。聽這一兩個學生回講課文,批改他們的作文課卷,是他的一大樂事。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他覺得不負此生,做了一點有意義的事。對於平常的學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對待之。對於資質頑劣,不守校規的學生,他常常痛加訓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麼局長還是什麼黨部委員。有些話說得比較厲害,甚至侵及他們的家長。因為這些,校中同事不喜歡他,又有點怕他。他們為他和自己的不同處而忿忿不平,說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釣譽,不近人情,有的乾脆說:「這是絕戶脾氣!」

  高先生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

  高先生性子很急,愛生氣。生起氣來不說話,滿臉通紅,腦袋不停地劇烈地搖動。他家世寒微,資格不高,故多疑。有時別人說了一兩句不中聽的話,或有意,或無意,高先生都會多心。比如有的教員為一點不順心的事而牢騷,說:「家有三擔糧,不當孩子王!我祖上還有幾畝薄田,餓不死。不為五斗米折腰,我辭職,不幹了!」——「老子不是那不花錢的學校畢業的,我不受這份窩囊氣!」高先生都以為這是敲打他,他氣得太陽穴的青筋都繃起來了。看樣子他就會拍桌大罵,和人吵一架,然而他強忍下了,他只是不停地劇烈地搖著腦袋。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隨份子,幾乎與人不通慶吊。他家從不請客,他也從不赴宴。他教書之外,也還為人寫壽序,撰挽聯,委託的人家照例都得請請他。知單①送到,他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書一「謝」字。久而久之,都知道他這脾氣,也就不來多此一舉了。

  他不吃煙,不飲酒,不打牌,不看戲。除了學校和自己的家,哪裡也不去,每天他清早出門,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門,過了一會,門開了。進門是一條狹長的過道,磚縫裡長著掃帚苗,苦艾,和一種名叫「七裡香」其實是聞不出什麼氣味,開著藍色的碎花的野草,有兩個黃蝴蝶寂寞地飛著。高先生就從這些野草叢中踏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去,走進裡面一個小門,好像走進了一個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木板門又關了,把門上的一副春聯關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聯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換。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納福的吉利話,都是述懷抱、舒憤懣的詞句,全城少見。

  這年是辛未年,板門上貼的春聯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誇高峙桂

  未徙北溟鵬

  也許這是一個好兆,「未徙」者「將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溟竟真的「徙」了。

  這縣裡有一個初級中學。除了初中,還有一所初級師範,一所女子師範,都是為了培養小學師資的。只有初中生,是準備將來出外升學的,因此這初中儼然是本縣的最高學府。可是一向辦得很糟。名義上的校長是李三麻子,根本不來視事。教導主任張維谷(這個名字很怪)是個出名的吃白食的人。他有幾句名言:「不願我請人,不願人請我,只願人請人,當中有個我」。人品如此,學問可知。數學教員外號「楊半本」,他講代數、幾何,從來沒有把一本書講完過,大概後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歷史教員姓居,是個律師,學問還不如高爾礎。他講唐代的藝術一節,教科書上說唐代的書法分「方筆」和「圓筆」,他竟然望文生義,說方筆的筆桿是方的,圓筆的筆桿是圓的。連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覺得無此道理。一個學生當時就站起來問:「筆桿是方的,那麼筆頭是不是也是方的呢?」這幫學混子簡直是在誤人子弟。學生家長,意見很大。到了暑假,學生鬧了一次風潮(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的「學潮」)。事情還是從居大律師那裡引起的。平日,學生在課堂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問題問他,他的回答總是「書上有」。到學期考試時,學生搞了一次變相的罷考。卷子發下來,不到五分鐘,一個學生以關窗為號,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上去,每道試題下面一律寫了三個字:「書上有」!張維穀及其一夥,實在有點「維穀」,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長不得不下決心對這個學校進行改組,——否則只怕連他這個局長也坐不穩。

  恰好沈石君因和廳裡一個科長意見不合,憤而辭職,回家閒居,正在四處寫信,托人找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來長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辭,禁不住不斷有人踵門勸說,也就答應了。他只提出一個條件;所有教員,由他決定。教育局長沉吟了一會,說:「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他自然要考慮各種關係,也明知局長的口袋裡裝了幾個人,想往初中裡塞,不得不適當照顧,但是幾門主要課程的教員絕對不能遷就。

  國文教員,他聘了高北溟。許多人都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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