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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2)


  唱到「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裡都是酸酸的。眼淚在烏黑的眼睛裡發光。這是這首歌的立意所在,點睛之筆,其餘的,不過是敷陳其事。從語氣看,像是少年對自己的勖勉,同時又像是學校老師對教了六年的學生的囑咐。一種遺憾、悲哀而酸苦的囑咐。他們知道,畢業出去的學生,日後多半是會把他們忘記的。

  畢業生中有一些是乘風破浪,做了一番事業的;有的離校後就成為泯然眾人,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貼切。朴樸實實,平平常常,和學校很相稱。一個在寺廟的廢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學,又能寫出多少詩情畫意呢?人們有時想起,只是為了從乾枯的記憶裡找回一點淡淡的童年,在歌聲中想起那些校園裡的薔薇花,冬青樹,擦了無數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課下課的鐘聲,和球場上像煙火一樣升到空中的一陣一陣的明亮的歡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先生名鵬,字北溟,三十後,以字行。家世業儒。祖父、父親都沒有考取功名,靠當塾師、教蒙學,以維生計。三代都住在東街租來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臨街有兩扇白木的板門,真是所謂寒門。先生少孤。嘗受業于邑中名士談甓漁,為談先生之高足。

  這談甓漁是個詩人,也是個怪人。他功名不高,只中過舉人,名氣卻很大。中舉之後,累考不進,無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陽溧陽等地就館。他教出來的學生,有不少中了進士,談先生於是身價百倍,高門大族,爭相延致。晚年憚於舟車,就用學生謝師的銀子,回鄉蓋了一處很大的房子,閉戶著書。書是著了,門卻是大開著的。他家門樓特別高大。為什麼蓋得這樣高大?據說是蓋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學生的紗帽翅兒。其實,哪會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頂子,纓帽花翎,沒有帽翅。地方上人這樣的口傳,無非是說談老先生的闊學生很多。這座大門裡每年進出的知縣、知府,確實不在少數。門樓寬大,是為了供轎夫休息用的。往年,兩邊放了極其寬長的條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談家門樓巍然突出,老遠的就能看見,成了指明方位的一個標誌,一個地名。一說「談家門樓」東邊,「談家門樓」斜對過,人們就立刻明白了。談甓漁的故事很多。他念了很多書,學問很大,可是不識數,不會數錢。他家裡什麼都有,可是他願意到處閒逛,到茶館裡喝茶,到酒館裡喝酒,煙館裡抽煙。每天出門,家裡都要把他需用的煙錢、茶錢、酒錢分別裝在布口袋裡,給他掛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實的「杖頭錢」。他常常傍花隨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愛吃螃蟹,可是自己不會剝,得由家裡人把蟹肉剝好,又裝回蟹殼裡,原樣擺成一個完整的螃蟹。兩個螃蟹能吃三四個小時,熱了涼,涼了又熱。他一邊吃蟹,一邊喝酒,一邊看書。他沒有架子,沒大沒小,無分貴賤,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談得來,是個很通達的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點過翰林的李三麻子遠遠從轎簾裡看見談老先生曳杖而來,也要趕緊下橋,避立道側。他教學生,教時文八股,也教古文詩賦,經史百家。他說:「我不願談甓漁教出來的學生,如鄭板橋所說,對案至不能就一劄!」他大概很會教書,經他教過的學生,不通的很少。

  談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窮,他教高先生書,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親封了節敬送去,談老先生必親自上門退回,說:「老嫂子,我與高鵬的父親是貧賤之交,總角之交,你千萬不要這樣!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負故人。高鵬的天資,雖只是中上,但很知發奮。他深知先人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詩文都很有可觀,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鵬終將徙于南溟。高了,不敢說。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讓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歲的時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眾人說:高家的風水轉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舉。

  廢科舉,興學校,這個小縣城裡增添了幾個瘋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倫堂①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東街的最東頭,有一姓徐的呆子。這人不知應考了多少次,到頭來還是一個白丁。平常就有點迂迂磨磨,顛顛倒倒。說起話滿嘴之乎者也。他老婆罵他:「晚飯米都沒得一顆,還你媽的之乎——者也!」徐呆子全然不顧,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從停了科舉,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樣。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氣,鄰居的奚落,他就雙手捧了一個木盤,盤中置一香爐,點了幾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誦他的八股窗稿。穿著油膩的長衫,靸著破鞋,一邊走,一邊念。隨著文氣的起承轉合,步履忽快忽慢;詞句的抑揚頓挫,聲音時高時低。念到曾經業師濃圈密點的得意之處,搖頭晃腦,昂首向天,面帶微笑,如醉如癡,仿佛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天地間只有他的字字珠璣的好文章。一直念到兩頰緋紅,雙眼出火,口沫橫飛,聲嘶氣竭。長歌當哭,其聲冤苦。街上人給他這種舉動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哭聖人」。

  他這樣哭了幾年,一口氣上不來,死在街上了。

  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聽到徐呆子從門外哭過來,哭過去。他恍恍惚惚覺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斷,高北溟怎麼辦呢?

  頭二年,他還能靠筆耕生活。談先生還沒有死。有人求談先生的文字,碑文墓誌,壽序挽聯,談先生都推給了高先生。所得潤筆,尚可饘粥。談先生壽終,高北溟緦麻服孝禮致哀寫了一篇長長的祭文,泣讀之後,憂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開設私塾教幾個小小蒙童,教他們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龍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數極其守舊的人家,都已經把孩子送進學校了。他也曾掛牌行醫看眼科。談甓漁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醫生。他中舉之後,還偶爾為人看眼疾。他勸高鵬也看看眼科醫書,給他講過平熱瀉肝之道。萬一功名不就,也有一技之長,能夠糊口。可是城裡近年害眼的不多。有患赤紅火眼的,多半到藥店裡買一副鵝瓴眼藥(裝在一根鵝毛瓴管裡的紅色的眼藥),清水化開,用燈草點進眼內,就好了。眼科,不像「男婦內外大小方脈」那樣有「走時」的時候。文章不能鍋裡煮,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鍋,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囊空咄咄,百無聊賴,有一個平素很少來往的世交沈石君來看他。沈石君比高北溟大幾歲,也曾跟談甓漁讀過書,開筆成篇以後,到蘇州進了書院。書院改成學堂,革命、「光復」……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邊做事。他有志辦教育,在省裡當督學。回鄉視察了幾個小學之後,拍開了高家的白木板門。他勸高北溟去讀兩年簡易師範,取得一個資格,教書。

  讀師範是被人看不起的。師範不收學費,每月還可有伙食津貼,師範生被人稱為「師範花子」,但這在高北溟是一條可行的路,雖然現在還來入學讀書,歲數實在太大些了。好在同學中年紀差近的也還有,而且「簡師」只有兩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簡師畢業,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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