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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雜記(5)


  魚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連著的。不知從哪年起,螺螄壩以下淤塞了,就隔斷了。風和人一年一年把幹土爛草往河槽裡填,河槽變成很淺了,不過舊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來。兩旁的柳樹還能標出原來河的寬度。這還是一條河,一條沒有水的幹河。

  幹河的南岸種了菜。北岸有幾戶人家。這幾家都是做嫁妝的,主要是做嫁妝之中的各種盆桶,腳盆、馬桶、木量子。這些盆桶是街上嫁妝店的訂貨,他們並不賣門市。這幾家只是本錢不大,材料不多的作坊。這幾家的大人、孩子,都是做盆桶的工人。他們整天在門外柳樹下鋸、刨。他們使用的鉋子很特別。木匠使鉋子是往前推,桶匠使鉋子是往後拉。因為盆桶是圓的,這麼使才方便,這種鉋子叫做刮刨。盆桶成型後,要用砂紙打一遍,然後上漆。上漆之前,先要用豬血打一道底子。刷了豬血,得晾乾。因此老遠地就看見幹河南岸,綠柳蔭中排列著好些通紅的盆盆桶桶,看起來很熱鬧,畫出了這幾家作坊的一種忙碌的興旺氣象。

  桶匠有本錢,有手藝,在越塘一帶,比起那些完全靠力氣,吃飯的挑夫、轎夫要富足一些。和殺豬的龐家就不能相比了。

  從侉奶奶家旁邊向南伸出的後街到往螺螄壩方向,拐了一個直角。龐家就在這拐角處,門朝南,正對越塘。他家的地勢很高,從街面到屋基,要上七八層臺階。房屋在這一片算是最高大的。房屋蓋起的時間不久,磚瓦木料都還很新。檁粗板厚,瓦密磚齊。兩邊各有兩間臥房,正中是一個很寬敞的穿堂。坐在穿堂裡,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越塘邊和淤塞的舊河交接處的一條從南到北的土路,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對岸的一切,眼界很開闊。這前面的新房子是住人的。養豬的豬圈,燒水、殺豬的場屋都在後面。

  龐家兄弟三個,各有分工。老大經營擘劃,總管一切。老二專管各處收買生豬。他們家不買現成的肥豬,都是買半大豬回來自養。老二帶一個夥計,一趟能趕二三十頭豬回來。因為殺的豬多,他經常要外出。殺豬是老三的事,——當然要有兩個下手夥計。每天五更頭,東方才現一點魚肚白,這一帶人家就聽到豬尖聲嚎叫,知道龐家殺豬了。豬殺得了,放了血,在殺豬盆裡用開水燙透,吹氣,刮毛。殺豬盆是一種特製的長圓形的木盆,盆幫很高。二百來斤的豬躺在裡面,富富有餘。殺幾頭豬,沒有一定,按時令不同。少則兩頭,多則三頭四頭,到年下人家醃肉時就殺得更多了。因此龐家有四個極大的木盆,幾個夥計同時動手洗刮。

  這地方不興叫屠戶。也不叫殺豬的,大概嫌這種叫法不好聽,大都叫「開肉案子的」。「開」肉案子,是掌櫃老闆一流,顯得身份高了。龐家肉案子生意很好,因為一條東大街上只有這一家肉案子。早起人進人出,剁刀響,銅錢響,票子響。不到晌午,幾片豬就賣得差不多了。這裡人一天吃的肉都是上午一次買齊,很少下午來割肉的。龐家肉案到午飯後,只留一兩塊後臀硬肋等待某些家臨時來了客人的主顧,留一個人照顧著。一天的生意已經做完,店堂閑下來了。

  店堂閑下來了。別的肉案子,閑著就閑著吧。龐家的人可真會想法子。他們在肉案子的對面,設了一道欄櫃,賣茶葉。茶葉和豬肉是兩碼事,怎麼能賣到一起去呢?——可是,又為什麼一定不能賣到一起去呢?東大街沒有一家茶葉店,要買茶葉就得走一趟北市口。有了這樣一個賣茶葉的地方,省走好多路。賣茶葉,有一個人盯著就行了。有時叫一個小夥計來支應。有時老大或老三來看一會。有時,龐家的三妯娌之一,也來店堂裡坐著,包包茶葉,收收錢。這半間店堂的茶葉店生意很好。

  龐家三兄弟一個是一個。老大穩重,老二幹練,老三是個文武全才。他們長得比別人高出一頭。老三尤其肥白高大。他下午沒事,常在越塘高空場上練石擔子、石鎖。他還會寫字,寫劉石庵體的行書。這裡店鋪都興裝著花槅子。槅子留出一方空白,叫做「槅子心」,可以貼字畫。別家都是請人寫畫的。龐家肉案子是龐老三自己寫的字。他大概很崇拜趙子龍。別人家槅心裡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之類,他寫的都是《三國演義》裡贊趙子龍的詩。

  龐家這三個妯娌,一個賽似一個的漂亮,一個賽似一個的能幹。她們都非常勤快。天不亮就起來,燒水,煮豬食,喂豬。白天就坐在穿堂裡做針線。都是光梳頭,淨洗臉,穿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金簪子,手上戴著麻花銀鐲。人們走到龐家門前,就覺得眼前一亮。

  到粥廠放粥,她們就一人拎一個木量子去打粥。

  這不免會引起人們議論:「戴著金簪子去打粥!——侉奶奶打粥,你龐家也打粥?!」大家都知道,她們打了粥來是不吃的,——喂豬!因此,越塘、螺螄壩一帶人對龐家雖很羡慕並不親近。都覺得龐家的人太精了。龐家的人緣不算好。別人也知道,龐家人從心裡看不起別人,尤其是這三個女的。越塘邊發生了從未見過的奇事。

  這一年雨水特別大,臭水河的水平了岸,水都漫到後街街面上來了。地方上的居民鋪戶共同商議,決定挖開螺螄壩,在淤塞的舊河槽挖一道溝,把臭水河的水引到越塘河裡去。這道溝只兩尺寬。臭水河的水位比越塘高得多。水在溝裡流得像一枝箭。

  流著,流著,一個在岸邊做桶的孩子忽然驚叫起來:「魚!」

  一條長有尺半的大鯉魚「叭」的一聲蹦到岸上來了。接著,一條,一條,又一條,鯉魚!鯉魚!鯉魚!

  不知從哪裡來的那麼多的鯉魚。它們戧著急水往上竄,不斷地蹦到岸上。桶店家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奔到溝邊來捉魚。有人搬了腳盆放在溝邊,等鯉裡往裡跳。大家約定,每家的盆,放在自己家門口,魚跳進誰家的盆算誰的。

  他們正在商議,龐家的幾個人搬了四個大殺豬盆,在水溝流入越塘入口處挨排放好了。人們小聲嘟囔:「真是眼尖手快啊!」但也沒有辦法。不是說誰家的盆放在誰家門口麼?龐家的盆是放在龐家的門口(當然他家門口到河槽還有一個距離),龐家殺豬盆又大,放的地方又好,魚直往裡跳。人們不滿意。但是好在家家的盆裡都不斷跳進魚來,人們不斷地歡呼,狂叫,簡直好像做著一個歡喜而又荒唐的夢,高興壓過了不平。

  這兩天,桶匠家家家吃魚,喝酒。這一輩子沒有這樣痛快地吃過魚。一面開懷地嚼著魚肉,一面還覺得天地間竟有這等怪事:魚往盆裡跳,實在不可思議。

  兩天后,臭水河的積水流泄得差不多了,螺螄壩重新堵上,溝裡沒有水了,也沒有魚了,岸上到處是魚鱗。

  龐家桶裡的魚最多。但是龐家這兩天沒有吃魚。他家吃的是魚籽、魚髒。魚呢?這妯娌三個都把來用鹽揉了,肚皮裡撐一根蘆柴棍,一條一條掛在門口的簷下晾著,掛了一溜。

  把魚已經通通吃光了的桶匠走到龐家門前,一個對一個說:「真是魚也有眼睛,誰家興旺,它就往誰家盆裡跳啊!」

  正在穿堂裡做針線的妯娌三個都聽見了。三嫂子抬頭看了二嫂子一眼,二嫂子看了大嫂子一眼,大嫂子又向兩個弟媳婦都看了一眼。她們低下頭來繼續做針線。她們的嘴角都掛著一種說不清的表情。是對自己的得意?是對別人的鄙夷?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八日承德避暑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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