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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雜記(4)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楊家香店的作坊接連著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人說這是「狐火」,是狐狸用尾巴蹭出來的。於是在香店作坊的牆外蓋了一個三尺高的「狐仙廟」,常常有人來燒香。著火的時候,滿天通紅,烏鴉亂飛亂叫,火光照著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也是通紅的,像是火樹一樣。

  有一天,不知怎麼發現了海潮庵裡藏著一窩土匪。地方保安隊來捉他們。裡面往外打槍,外面往裡打槍,乒乒乓乓。最後是有人獻計用火攻,——在庵外牆根堆了稻草,放火燒!土匪吃不住勁,只好把槍丟出,舉著手出來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遠,兩邊開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離得這麼近,她怎麼就不知道庵裡藏著土匪呢?

  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與她的生活無關。使她的生活發生一點變化的是:——有一個鄉下人趕了一頭牛進城,牛老了,他要把它賣給屠宰場去。這牛走到越塘邊,說什麼也不肯走了,跪著,眼睛裡叭噠叭噠直往下掉淚。圍了好些人看。有人報給甲長丁裁縫。這是發生在本甲之內的事,丁甲長要是不管,將為人神不喜。他出面求告了幾家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湊了牛價,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作為老太太們的放生牛。這牛誰來養呢?大家都覺得交侉奶奶養合適。丁甲長對侉奶奶說,這是一甲人信得過她,侉奶奶就答應下了。這養老牛還有一筆基金(牛總要吃點乾草呀),就交給侉奶奶放印子。從此侉奶奶就多了幾件事:早起把牛放出來,盡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沒有了,就喂它吃乾草。一早一晚,牽到河邊去飲。傍晚拿了收印子錢的摺子,沿街串鄉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個屋裡。牛臥著,安安靜靜地倒嚼,侉奶奶可覺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覺得骨頭疼,半夜了,還沒有睡著。

  不到半年,這頭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摺子交還丁甲長,還是整天坐在門外納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時常病病歪歪的,連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裡躺著。有時出來坐坐,扶著門框往外走。

  一天夜裡下大雨。瓢潑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進了水。丁裁縫怕侉奶奶家也進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樹都浸在水裡了。他赤著腳走過去,推開侉奶奶的門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縫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來。

  得給侉奶奶辦後事呀。侉奶奶沒有留下什麼錢,牛也拿不出錢,只有賣榆樹。

  丁甲長找到楊老闆。楊老闆倒很仁義,說是先不忙談榆樹的事,這都好說,由他先墊出一筆錢來,給侉奶奶買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後,榆樹生意也就談妥了。楊老闆雇了人來,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樹都放倒了。新鋸倒的榆樹,發出很濃的香味。

  楊老闆把八棵榆樹的樹皮剝了,把樹幹賣給了木器店。據人瞭解,他賣的八棵樹幹的錢就比他墊出和付給牛的錢還要多。他等於白得了八張榆樹皮,又撈了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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