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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裡茶坊(2)


  據老喬告訴我,這位負責同志原來包掏公私糞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個小財主。後來成了衛生局的工作人員,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廁。他現在經營的兩個糞場,還是很來錢。這人紫棠臉,闊嘴岔,方下巴,眼眼很亮,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看起來很精幹。他雖不大長於說「字兒話」,但是當初在指揮糞工、洽談生意時,所用語言一定是很清楚暢達,很有力量的。掏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掏,而是鑿。天這麼冷,糞池裡的糞都凍得實實的,得用冰鑹鑿開,破成一二尺見方大小不等的冰塊,用鐵鍬起出來,裝在單套車上,運到七裡茶坊,堆積在街外的空場上。池底總有些沒有凍實的稀糞,就刮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幹土裡,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凍實了。第二天,運走。隔三四天,所裡車得空,就派一輛三套大車把積存的糞冰運回所裡。

  看車把式裝車,真有個看頭。那麼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塊,照樣裝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拿絆繩一煞,紋絲不動。走個百八十裡,不興掉下一塊。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車走了。我心裡是高興的。我們給所裡做了一點事了。我不說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對糞便產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東西很貴。我並沒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點幹土,和糞。為了照顧我,不讓我下池子鑿冰。老喬呢,說好了他是來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顛顛。活,主要是老劉和小王幹的。老劉是個使冰鑹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氣。

  這活髒一點,倒不累,還挺自由。

  我們住在騾馬大店的東房,——正房是掌櫃的一家人自己住。南北相對,各有一鋪能睡七八個人的炕,——擠一點,十個人也睡下了。快到春節了,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四個人佔據了靠北的一張炕,很寬綽。老喬歲數大,睡炕頭。小王火力壯,把門靠邊。我和老劉睡當間。我那位置很好,靠近電燈,可以看書。兩鋪炕中間,是一口鍋灶。

  天一亮,年輕的掌櫃就推門進來,點火添水,為我們做飯,——推蓧面窩窩。我們帶來一口袋蓧面,頓頓飯吃蓧面,而且都是推窩窩。——蓧面吃完了,三套大車會又給我們捎來的。小王跳到地下幫掌櫃的拉風箱,我們仨就擁著被窩坐著,欣賞他的推窩窩手藝。——這麼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掌櫃的熱被窩裡爬出來為我們做飯,我心裡實在有些歉然。不大一會,蓧面蒸上了,屋裡彌漫著白濛濛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懶洋洋的。可是熱騰騰的窩窩已經端到炕上了。剛出屜的蓧面,真香!用蒸蓧面的水,洗洗臉,我們就蘸著麥麩子做的大醬吃起來,沒有油,沒有醋,尤其是沒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輩子很少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那是什麼時候呀?——一九六○年!

  我們出工比較晚。天太冷。而且得讓過人家上廁所的高潮。八點多了,才趕著單套車到市里去。中午不回來。有時由我掏錢請客,去買一包「高價點心」,找個背風的角落,蹲下來,各人抓了幾塊嚼一氣。老喬、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撲克牌接龍、蹩七。老劉在呼呼的風聲裡居然能把腦袋縮在老羊皮襖裡睡一覺,還挺香!下午接著幹。四點鐘裝車,五點多就回到七裡茶坊了。

  一進門,掌櫃的已經拉動風箱,往灶火裡添著塊煤,為我們做晚飯了。

  吃了晚飯,各人幹各人的事。老喬看他的《啼笑姻緣》。他這本《啼笑姻緣》是個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沒有了,書角都打了卷,當中還有不少缺頁。可是他還是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寫信,或是躺著想心事。老劉盤著腿一聲不響地坐著。他這樣一聲不響地坐著,能夠坐半天。在所裡我就見過他到生產隊請一天假,哪兒也不去,什麼也不幹,就是坐著。我發現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慣。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人,有時需要休息。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們去請假的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國的農民,對於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窩上讀杜詩,杜詩讀完,就壓在枕頭底下。這鋪炕,炕沿的縫隙跑煙,把我的《杜工部詩》的一冊的封面薰成了褐黃色,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念。

  有時,就有一句沒一句,東拉西扯地瞎聊天。吃著柿餅子,喝著蒸鍋水,抽著摻了榆樹葉子的煙。這煙是農民用包袱包著私賣的,顏色是灰綠的,勁頭很不足,抽煙的人叫它「半口煙」。榆樹葉子點著了,發出一種焦糊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樹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我多少年後還難於忘卻。

  小王和老劉都是「合同工」,是所裡和公社訂了合同,招來的。他們都是柴溝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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