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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第32章

  鐵麟連夜進了城,他只帶了管家曹升,跟誰都沒有說。那只長方形的木匣子由曹升緊緊地抱在懷裡,像護衛一個脆弱的小生命。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是非常果斷的,眼見得漕運碼頭上已經是刀出鞘箭上弦,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殺隨時都有可能發生。這個小匣子是巨奸巨貪穆彰阿的罪證,也是清除金簡、許良年等漕運蛀蟲的武器,萬萬麻痹不得。只有安全及時地把它送到王鼎大人的手裡,局勢才能發生奇跡般的轉機。不僅僅是漕運碼頭的局勢,也包括朝廷的大局。生死存亡都押在這小小的木匣子上面了,都押在王鼎大人的身上了……

  太陽爬上屋簷的時候,他們來到東閣大學士王鼎的府第門前。家丁們為他們拴好了馬,鐵麟接過曹升懷裡的木匣子,又警覺地朝四外看了看,便急匆匆地向王府大門走去……

  這時候,一片撼天動地的哭嚎聲傳了出來,鐵麟頓時傻了,呆呆地愣在垂花門下,不知出了什麼事,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王鼎的長子王沆聽說鐵麟來了,急忙迎了出來。王沆衣衫不整,頭髮蓬亂,淚水洗面。見到鐵麟單腿跪下,磕了一個喪頭,這是京城人向人報喪的禮節。這突然降臨的噩耗,讓鐵麟失魂落魄了,他依然呆呆地看著王沆,像是陷入了一場噩夢之中。

  王沆急忙把他領到自己的書房,見到父親的老部下、好朋友,又哭了起來。

  鐵麟依然疑惑著:「難道……難道王大人……真的……不,這怎麼可能呢……」

  王沆哭著說:「今天早晨,老家人王安打掃庭院,不見父親起來,覺得奇怪,因為每天父親都起得很早……王安推開父親的門……父親他……已經懸在梁上了……」

  鐵麟震驚得哭了起來:「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王沆抽抽噎噎地向鐵麟講述了昨天晚上他才知道的一些事情:自從林則徐大人被貶流放伊犁,王鼎就多次上疏上奏保舉林則徐。為了不使林則徐去新疆,王鼎以黃河水患為由,極力推舉林則徐去治黃。道光皇帝准了王鼎的奏,並派他一起跟林則徐到治黃現場。黃河水控制住了,開完了慶功宴,皇帝的聖旨又下來了,依然逼著林則徐到新疆去。王鼎大人慷慨陳詞,說眼下正是戰亂紛爭之時,國家需要林則徐這樣的人來保衛,請皇上收回成命,赦免林則徐。而穆彰阿卻竭力阻撓,說不殺林則徐已經是皇上法外施恩、網開一面,王中堂不要不識好歹。王鼎憤怒地指責穆彰阿包庇子嗣、貪贓枉法、嫉賢妒能、陷害忠良、欺君誤國,與秦檜、嚴嵩一樣卑鄙無恥。皇上見王鼎與穆彰阿爭吵不休,便推託說王鼎喝多了,讓人將王鼎送回家。

  回家以後,王鼎依然義憤填膺、餘怒未息。想到如今皇上因為東南局勢戰敗,就將責任和怒氣都發洩在林則徐身上不公平,林則徐實在是千古奇冤。作為臣子,不能不為皇帝分憂;作為良友,又不能不為忠臣解難。可是皇上不察忠奸,豺狼當道,忠良受害,我又活著何益?不如以死諫君,以喚醒昏庸的皇帝和麻木的臣子……

  鐵麟聽得心肝顫慄、驚心動魄,如此王鼎大人,忠君嘔心瀝血,義友肝腦塗地,大清王朝,還能找出第二個這樣頂天立地的偉丈夫嗎?鐵麟哭著問王沆:「這麼說,王鼎大人一定留下遺疏了?」

  王沆說:「家父的遺疏依然是力保起用林則徐,彈劾穆彰阿賣國的……」

  聽到彈劾穆彰阿幾個字,鐵麟心裡騰的燃起一團火。彈劾穆彰阿,罪證就在這木匣子裡。如果將這木匣子與王鼎大人的遺疏一併呈獻皇上,說不定皇上就能幡然醒悟。當然,王鼎大人已不能在朝廷上挺身而出了,到了鐵麟他該冒死進諫的時候了……他剛要把這想法說給王沆,聽到外面有人傳話:軍機章京陳孚恩到……

  王沆跟鐵麟說了聲您先候一下,便出去接待陳孚恩去了。

  當王沆再回到書房的時候,咕咚一聲便撲跪在鐵麟的身邊,聲嘶力竭地哭叫著:「鐵叔叔……我……我對不起父親啊……」

  鐵麟一邊攙扶王沆一邊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沆只顧哭著,哭得驚天動地……

  鐵麟的眼前升騰起一股黑霧,他有點兒明白了。那軍機章京陳孚恩是穆彰阿的心腹走狗,他的到來凶多吉少,都怪剛才自己太麻痹了,怎麼就沒想到陳孚恩要來幹什麼呢?

  王沆哭著說:「鐵叔叔……他們……他們拿走了父親的遺疏……還讓我報父親是暴死……說不這樣……皇上怪罪下來就……就是滅九族的罪……我……」

  鐵麟也急了:「怎麼能這樣呢?這樣……那王大人不是……不是白死了嗎?」

  王沆大哭大叫起來:「我……我他媽軟骨頭……我他媽不是人……我沒臉面對父親的在天之靈……我也沒臉面對遠去新疆的林則徐大人……我……我沒臉活了……」

  鐵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往外浸漫著,寒涼凍結了他的五臟六腑,凍結了他的全身,連他的靈魂都被凍結了……

  ***

  鐵麟回到倉場總督衙門的後宅就不想再出來了,他似乎是大病了一場。這些天他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像是疾風暴雨、冰雹洪澇一齊到來的天災,還有人禍。他自己就是人禍,即禍及了別人,又禍及了自身。現在,恐怕連自身也難保了。他坐在書桌旁,想認真將這些事情梳理一下,可是腦袋裡一片空白,像天災過後的不毛之地。

  通州城又熱鬧起來,坐糧廳為了慶祝全糧上壩,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廟會。遠近6鎮18鄉和京東8縣的高蹺、少林、秧歌、旱船、跑驢、大鼓等形形色色的花會一檔接著一檔,鑼鼓喧天,人流如潮,將漕運碼頭鬧得熱火朝天,人妖顛倒,烏煙瘴氣。

  百姓圖的是熱鬧,當官的則鬧的是酒席。大大小小的飯店都被方方面面的衙署包圓了,地方請漕運,漕運請地方,運丁請會館,會館請運丁,漕運地方運丁會館相互請、穿插請、排隊請、一起請。今天喝明天喝天天喝大家都白喝,你也請我也請家家請全是公款請。如此一來,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誰不吃。同樣是喝得昏天黑地、地動山搖。

  自從鐵麟任倉場總督以來,曾經明確規定,倉場衙門和坐糧廳的官員一律不許出席地方和漕運上的宴會。這兩年這方面控制得很嚴,就是有人要設宴請客也是偷偷摸摸的。可是今年好像開閘放水了一樣,似乎鐵麟從來就沒有立過這個規矩。每一家每一次請客都是轟轟烈烈,不但明目張膽,而且挨家挨戶發送大紅請帖,上面赫然寫著邀請人和被邀請人的名字。鐵麟立下的規矩早已經被這些大紅請帖沖刷到茅坑裡去了。更有甚者,金簡和許良年還親自登門來請鐵麟參加宴席,鐵麟不去,他們就不走,居然耍起了賴,是誰給了他們這麼大的膽子?他們為什麼如此猖狂?

  鐵麟坐在書房裡,穿街走巷的鑼鼓聲和喧鬧聲吵得他心神不寧。外面又有人敲門,他對門房包衛說:「不管是誰,一律不見。」

  包衛出去看了看又跑回來了,神秘地說:「老爺,是金汝林……」

  鐵麟一聽說金汝林的名字,不由得渾身哆嗦了一下,急忙說:「快叫他進來。」

  金汝林進來了,一身平民百姓的裝束。除了臉上顯出一些疲憊,兩眼佈滿了血絲以外,沒見他的神情有什麼異樣。他一進門就跪在了鐵麟面前:「卑職金汝林向大人請罪。」

  鐵麟看著他,半天才問:「你何罪之有?」

  金汝林說:「卑職未經大人和坐糧廳批准,擅離職守。」

  鐵麟還在聽著,金汝林卻不說話了。

  鐵麟奇怪地問:「就這些?」

  金汝林回答:「就這些。」

  鐵麟又追問著:「你沒做傷天違法的事?」

  金汝林說:「沒有。」

  鐵麟抬頭看了看金汝林,他神態很平靜,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鐵麟心裡困惑起來:「那你說說,你這幾天干什麼去了?」

  金汝林說:「私事。」

  鐵麟說:「我問的就是你的私事。」

  金汝林說:「我跟韓小月有過一個兒子,被許良年藏在直隸河間府,我去找孩子。」

  鐵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接著問:「找到了嗎?」

  金汝林說:「找到了。」

  鐵麟問:「那孩子呢?」

  金汝林說:「是林滿帆一起跟著卑職擅離職守的,孩子找到以後,卑職就讓他把孩子送回湖北老家去了。卑職回來是要揭露許良年的罪行……」

  鐵麟愣住了。

  金汝林說:「大人,黃槐岸是被許良年害死的。」

  鐵麟呆呆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的?」

  金汝林說:「是韓小月親口跟卑職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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