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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甘戎把這些話說完,才讓甘瑞攙扶她站起來。甘瑞看著滿臉淚水的妹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抱著甘戎,嗚嗚地哭了起來……

  陳天倫徹底絕望了,甘瑞的到來,非但沒有留下甘戎,還讓甘戎把他說服了。

  甘瑞放開妹妹,看見了一直站在甘戎身邊的冬梅。冬梅一聲不響,只是默默地淌著淚。甘瑞心裡一動,這姑娘是他親自從衡陽買來的。本來打算讓她做自己的婢女,供他玩樂的。可是剛一弄到家就被媽媽要過去了,繼而又被送到了倉場總督衙門。前些天聽說她跟一個小孌僮搞在了一起,怎麼現在又要跟甘戎上路呢?既然這樣,甘瑞便向她彎了一下腰,禮貌地說:「冬梅,一路上你可要好好照顧戎兒啊。」

  冬梅見甘瑞向他彎了腰,急忙跪下說:「請公子放心,有冬梅在,大小姐就不會受委屈的。」

  甘瑞依然客氣地說:「那就拜託你了。」

  冬梅卻伏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鐵麟完完全全地看在眼裡了。此時此刻,他站在大光樓上,舉著千里眼,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北浮橋頭的生離死別,直到淚水洇濕了千里眼的鏡片……

  沒有前來送行的,除了鐵麟,還有夏雨軒。

  夏雨軒知道雪兒決意要來給陳天倫送行,他覺得不好阻攔,也阻攔不住,便悄悄地躲了起來。可是躲起來他又不忍心,因為在遠征的隊伍裡,不但有陳天倫,還有陳日修。陳天倫是晚輩,他可以不送,可是陳日修能不送嗎?沒有陳日修,能有他夏雨軒的今天嗎?就算是陳天倫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過,夏雨軒也不該跟陳日修絕情。想來想去,他還是來了,而且是帶著女兒一起來的……

  自從雪兒聽說陳天倫犯了事以後,便一直沒有出屋子。她先是驚愕,不相信。她不相信陳天倫會幹出這種貪贓枉法的事情,也不相信陳天倫會跟甘戎搞在一起。她見過甘戎,那是鐵麟總督上任以後的第一次開漕儀式上。甘戎對她似乎不大友好,但是她從來沒有把甘戎放在心裡。覺得她和她不是一路人,她只不過是大宅門裡出來的瘋瘋顛顛的小丫頭,根本沒有想到甘戎會對她構成威脅……現在,不管你相信不相信,這都是事實,板兒上釘釘兒的事實。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屈辱和仇恨,像鋼針一樣在她的心裡亂紮亂刺,她心裡開始滴血,開始瘋狂起來。她要跑出去,找陳天倫問個清楚,找甘戎說個清楚,找鐵麟大人理論個清楚……紅紅攔住她,哪兒都不讓她去。她找到陳天倫又能怎麼樣呢?陳天倫已經扛著木枷遊街示眾了,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他還能給你一個什麼說法呢?你還能忍心問他什麼呢?你找到甘戎又能怎麼樣?甘戎已經跟父親都鬧翻了,生是陳家的人,死是陳家的鬼,要跟著陳天倫一步一趨地走到甯古塔,這些你能做到嗎?現在你可以說能,真輪到頭上還能嗎?也許事到臨頭說不定你也能如此奮不顧身。你找到鐵麟大人還能怎麼樣?人家是朝廷的二品大員,手裡握著生殺予奪大權,人家連自己的女兒都搭進去了,你還要人家說什麼……於是她想到了死,生活如此殘酷,周圍一片黑暗,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紅紅寸步不離地堅守著她,父母好言好語地勸說著她,她漸漸地放棄了死的念頭,開始自己折磨自己了……她想到了陳天倫的種種好處,想到了陳天倫的忘恩負義,想到甘戎的無德無恥……她坐不住了,她開始幹活兒,沒晝沒夜地幹活兒。打麻繩、糊袼褙、納鞋底兒,一雙雙地給陳天倫做鞋……

  現在,她坐著一乘花呢小轎跟著父親來到了北浮橋的橋頭,將一大包袱整整12雙鞋親手展現在陳天倫面前,陳天倫流下眼淚:「雪兒,哥哥對不起你……哥哥沒臉見你啊……」

  雪兒很堅強,她極力忍著淚水,非常平靜地說:「天倫哥,你就放心地走吧,雪兒不怪你。」

  甘戎過來了,甘戎一直想找機會見一見雪兒,要親口向她賠情道歉。

  雪兒看見了甘戎,臉上又強擠出一點兒笑模樣,大大方方地說:「你是嫂子吧,雪兒先給你請個安,天倫哥哥身子弱,以後就全靠你照顧了……」

  甘戎聽了雪兒如此深明大義的話,更加覺得羞愧難當,流著淚說:「雪兒,我對不起你……本來該是我叫你嫂子的……都是我惹的禍,害了天倫,還連累了你……」

  雪兒一直強壓的怒火被甘戎的幾句話引發出來,雪兒臉上的笑模樣立刻像凍結了一樣了,非常可怕。她呆呆地看著甘戎,看著這個女人那張恬不知恥的臉,渾身的熱血開了鍋似地沸騰起來,突然,她揚起手,朝著甘戎的臉上狠狠地扇過去……啪的一聲,甘戎絲毫沒有準備,任何人都沒有準備……雪兒打了甘戎,自己卻捂著臉哭著跑了……紅紅在後面緊緊地追著……

  大光樓上,雪兒的這一巴掌似乎結結實實地扇在了鐵麟的臉上,他覺得火辣辣的疼,臉上疼,心裡也疼。他不忍心看下去了,收回千里眼,朝樓下走去……

  就在鐵麟走下大光樓的時候,北浮橋頭那支隊伍在淚水漣漣的送別之後,終於義無反顧地出發了。此時,夕陽西下,通往山海關的土路上揚起了一片煙塵……

  與此同時,在北京城的西面那條通往居庸關的土路上,也有一個被流放的人在解差和友人的陪同下艱難地上路了。這個人就是東閣大學士王鼎將要用生命向道光皇帝力保的林則徐……

  ***

  鐵麟的對面走來一個黑衣道士,這個道士蹣蹣跚跚,晃晃悠悠,走得很慢,身後背著一個藍布包袱,懷裡抱著一個算命的幌子。鐵麟以為是清蓮道長,待走近又覺得不像。想繞過去又覺得有點兒面熟。

  黑衣道士說話了:「鐵大人,不認識民女了?」

  鐵麟聽著聲音很熟,定睛一看,原來是唐大姑。他登時大吃一驚:「唐大姑……你怎這麼一副模樣?」

  唐大姑用手制止了他:「鐵大人,民女今日是特意來找您的,不知道能不能借用您一點兒時間。」

  鐵麟說:「你這個人真是神出鬼沒,找你的時候不見蹤影,快要把你忘了的時候你又來了。」

  唐大姑說:「大人說的極是,民女就是想讓人找不到又忘不了。」

  鐵麟說:「既然你是來找我的,就請到大光樓裡來吧。」

  唐大姑說:「那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大人還是跟我走吧。」

  鐵麟只好跟著唐大姑朝前走,這次唐大姑卻步履如飛,鐵麟緊追慢趕才沒有被她落下。唐大姑把鐵麟引進了河沿下面的一個臨街小屋,進門以後唐大姑又立即把門閂上了。鐵麟不知道唐大姑在搞什麼鬼,心裡有點兒緊張起來。

  小屋裡光線很暗,除了一鋪土炕連坐的地方也沒有。

  唐大姑也沒有讓鐵麟坐,她從懷裡摸出一個東西,遞在了鐵麟手裡。

  鐵麟拿過一看,立刻驚呆了,這是另一隻和闐羊脂玉胡桃……

  唐大姑揚著臉說:「你不是一直在找它嗎?」

  鐵麟的臉立刻繃了起來:「你怎麼知道我一直在找它?」

  唐大姑說:「因為民女也一直在找它。」

  鐵麟問:「你這不是拿在手裡了嗎?」

  唐大姑說:「我找的是另一隻。」

  鐵麟問:「你知道另一隻在哪兒嗎?」

  唐大姑說:「我很早就知道了,我還見過,那只玉胡桃就在大人您的枕頭底下。」

  鐵麟問:「你這只是從哪兒來的?」

  唐大姑說:「是我丈夫留下來的。」

  鐵麟問:「你丈夫……是誰?」

  唐大姑說:「坐糧廳書辦黃槐岸。」

  鐵麟的頭嗡的一聲像是被轟擊了一下,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難道……唐大姑是黃槐岸的原配夫人?

  唐大姑說:「我知道大人肯定對我會有許多疑問,讓我告訴大人吧。黃槐岸到坐糧廳當書辦以後就跟家裡斷了音信,黃槐岸的母親想他想瞎了眼,民女不放心,憑著兩隻腳從老家走來……」

  鐵麟急切地問:「老家?你們老家在哪兒?」

  唐大姑說:「民女的丈夫黃槐岸跟王鼎大人是同鄉,陝西蒲城人……鐵大人,您能想像嗎?民女千里尋夫,身無分文,全靠著兩隻腳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民女沿途討過飯、打過短工、吃過野菜草根……還被土匪搶去做過壓寨夫人……後來民女逃出了匪窟……遇上了一位仙人……民女拜他為師……到峨嵋山上修行……那位仙人原本想把民女留在他身邊的,無奈民女尋夫心切……可是……歷盡千辛萬苦到了通州……民女才知道黃槐岸已經死了……」

  聽著唐大姑講著這驚心動魄的經歷,鐵麟被深深地震撼了,一種欽佩敬仰之情從他內心深處油然升起,他的眼睛濕潤了。

  唐大姑接著說:「這枚玉胡桃是小鵪鶉給我的,她說會有人拿著另一枚來找我……我不敢離開這漕運碼頭,一直等著那個人……」

  鐵麟問:「你既然知道那一枚玉胡桃在本官手裡,為什麼不早點兒與我聯絡?」

  唐大姑說:「因為……我……我信不過你……我覺得朝廷上下,官官相護,他們互相勾結,互相包庇,互相利用……我不知道大人您是不是真正為朝廷幹事的……現在民女信了,您為了清除漕弊,連自己的女兒都搭進去了……這我還信不過您嗎?」

  鐵麟忍受著內心的疼痛,繼續審視著唐大姑。

  唐大姑把背在後面的藍布包袱卸下來,在鐵麟面前打開,裡面是一個長方形的木匣子。這無疑是黃槐岸留下的那只寶貴的木匣子,鐵麟的心震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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