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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第25章

  陳天倫駕著一葉扁舟,輕如掠水飛燕,順流而下。他頭戴斗笠,手握長篙,撥撥點點,完全像一個悠閒散淡的漁夫。他駕舟南下,出於兩個目的。一個是目前正是漕糧上壩的高峰,浙江、江西、安徽、湖北、湖南的漕船都已經過了淮安,頭尾銜接地塞滿了三千里大運河,浩浩蕩蕩地揚帆北上。陳天倫要依次查看一下將要抵通的漕船,以便向坐糧廳稟報,安排收兌事宜。二是聽說最近河西務的造假販假市場又猖獗起來,無論是坐糧廳還是通州衙門,對這個由貧苦農民繁殖出來的市場都束手無策。打一下消停兩日,消停兩日便又像雨後的毒蘑菇一樣滿地破土而出。夏雨軒說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鐵麟說,即使斬草不能除根,可草還是要斬的。不斬就會氾濫成災,就像農民種田,草不斷地長,農民不斷地鋤,這樣才能將莊稼保住。就是說,他們最近要對這個造假販假市場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圍剿。夏雨軒說,趁著眼下牢房空著,先把這些刁民請進來吃幾天窩頭……

  陳天倫撐著長篙,劈濤斬浪,扁舟像一片落葉一樣順流而下。滿河的舟來船往,人聲喧鬧。陳天倫卻覺得恍恍惚惚的,空空蕩蕩的,如入無人之境。這是怎麼了?

  柳蔭掩映的運河大堤上,牛六兒趕著一頭小毛驢踢踢踏踏地朝前奔跑著,小毛驢的背上馱著兩個籮筐,籮筐裡裝滿了日用百貨。最近他又幹起了走鄉串戶的貨郎行當,碼頭上稱作賣針線的……

  大河中的陳天倫沒有注意岸上走動的人群,可是牛六兒卻不錯眼珠兒地盯著船頭上的弄潮兒……

  滿河上舳艫相接,帆檣蔽日,陳天倫走走停停,迂回向前。

  堤岸上的牛六兒忽快忽慢,鬼鬼祟祟。

  陳天倫的小船便擠到河邊,他小心地撐著篙,在來來往往的船隻縫隙中尋著路。河邊的垂柳幕布般地將河堤和水面分割遮蓋起來。

  牛六兒著急了,歪著頭追尋著陳天倫的身影……

  幾粒水珠兒濺落在陳天倫的臉上,陳天倫扭頭一看,附近的一艘漕船的邊緣上,蹲著一個正在淘米的黑衣女人。陳天倫驚訝地叫起來:「唐大姑,您怎麼在這兒?」

  唐大姑朝他笑了笑:「我在這兒找口飯吃,你到哪兒去?」

  陳天倫說:「我隨便轉轉。」

  唐大姑說:「回去吧,別去了。」

  陳天倫問:「為什麼?」

  唐大姑說:「天要下雨。」

  陳天倫看了看天,笑了:「這麼大的日頭,雨在哪兒?」

  唐大姑說:「雨在天邊外。」

  陳天倫又笑了笑。

  唐大姑又說:「回去吧。」

  突然,陳天倫覺得頭頂上的樹枝晃動了一下,他警覺地抬起頭來,一個輕盈敏捷的身影像蜻蜓般地立在了他的船頭上,他不由得驚叫了一聲:「你……」

  甘戎開心地大笑起來:「沒想到吧,你想甩掉我單獨行動?哼,孫悟空再有本事,也難逃如來佛的手掌心。」

  陳天倫解釋說:「我根本就沒想甩掉你,誰知道你這幾天跑到哪兒瘋去了?」

  甘戎跳到陳天倫身邊:「你才瘋呢,你幾天沒見到我了?」

  陳天倫說:「總有七八天了吧?」

  甘戎說:「淨胡說,前天晚上我們不是還在一起嗎?」

  陳天倫隨口說:「是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甘戎說:「前天晚上咱沒在溫榆河上玩?你還教我用西瓜皮雕河燈?」

  陳天倫笑了。他沒有忘,前天晚上的事情他記得清清楚楚,只因為他說了一句七月十五快到了,就要放河燈了,甘戎便纏著他做河燈。被一個女孩子糾纏的感覺真好,陳天倫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許久許久以前,夏雪兒曾經糾纏過他。可那是一個小女孩兒在纏著一個大哥哥,更多的感覺是無奈和嬌寵。現在是一個大女孩兒糾纏著一個男子漢,無奈中流溢著甜蜜,嬌寵裡充滿了渴望……近半年來,與去年相比,陳天倫跟甘戎相處的時候,少了許多的警惕和拘束,多了許多的交流與嬉笑。甘戎是一個很任性的女孩兒,任性是女孩兒征服男人無堅不摧的武器。這武器像一塊粗礪的石頭,打磨著男人的性子,修飾著男人的形象,也鑄塑著男人的責任感和事業心。陳天倫被甘戎磨得不但沒有了一點兒脾氣,而且被她牽引著奔馳進了一片感情的荒原。男人就是賤,賤得骨頭發癢。他們渴望自由自在,卻又渴望著有人牽引,有人糾纏。甘戎天天影子似地跟著他,他覺得心裡很踏實,多累多苦也不覺得。要是哪一天沒有見到甘戎,他就像丟了魂似的,心裡空蕩蕩的,沒著沒落的,整個世界都變得空曠寂寞起來……

  這感情正常嗎?肯定不正常。作為國子監的生員,陳天倫能不懂得這些嗎?他時時刻刻地在警告自己,要懸崖勒馬,要有自知之明,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他非常清醒的知道,這是很危險的遊戲。他跟甘戎不在一條船上,她是吃皇糧長大的,他是喝運河水長大的。他們中間的溝壑與隔閡,甚至超過了王母娘娘為牛郎織女劃出的那條銀河。銀漢迢迢暗渡,每年還有鵲橋相會的時候,而陳天倫與甘戎中間的那條河流,是永遠無法逾越的。可是,甘戎卻不管這些,她的任性還不僅僅因為她是女孩兒,還因為她是一個有膽有識本事高超的俠女,更因為她是倉場總督的女兒。所以她不怕,她覺得自己是不可戰勝的,她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可以隨心所欲的。甘戎曾經大膽熱烈地向他表白過,要嫁給他。她的話雖然是在玩笑中說出來的,卻把陳天倫嚇得幾夜睡不著覺。他甚至曾經想過讓父母早點兒向夏家提親,把他的婚事及早定下來,免得甘戎再想入非非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向父母提這個要求。陳夏兩家的親事似乎是天定,似乎被方方面面都默許了的,陳天倫一直把夏雪兒當作自己未來的夫人。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陳天倫與夏雪兒卻越來越陌生起來。陌生得有時候陳天倫都想不起夏雪兒的俊俏模樣兒,陌生得有時候陳天倫都意識不到夏雪兒的存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甘戎搶過陳天倫手裡的長篙:「想什麼呢,丟了魂似的?」

  陳天倫驚愣了一下,尷尬地說:「啊……沒……沒有……」

  甘戎已經學會了撐船,這是陳天倫教她的。

  陳天倫躲在她的身後,一時有點兒手足無措。

  甘戎突然說:「把你的密符扇拿出來。」

  陳天倫問:「幹什麼?」

  甘戎命令說:「你拿出來。」

  陳天倫無奈,只好從腰間掏出來。

  甘戎只瞟了一眼:「好了,收起來吧。」

  陳天倫困惑地問:「有什麼問題嗎?」

  甘戎說:「我以為你又接到新的扇袋了呢?」

  陳天倫輕鬆地笑了。

  甘戎說:「你笑什麼,以為我是在吃醋嗎?」

  陳天倫沒說什麼,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甘戎跟他說話越來越放肆了,他不能順著甘戎的話茬兒亂說,他要對自己的話負責任的。

  甘戎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陳天倫心裡一陣發癢。

  甘戎說:「天倫,我可跟我爸爸說了。」

  陳天倫心裡一驚:「說什麼了?」

  甘戎說:「我跟我爸爸說我要嫁給你。」

  陳天倫的腦袋都要炸了,兩眼一陣發黑。

  甘戎說:「你猜我爸爸說什麼?」

  陳天倫問:「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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