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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夜很靜,沒有月亮,星星便顯得格外的繁忙興奮。金汝林在大運西倉巡視著,每隔兩三天,他便這樣犄角旮旯地巡視一遍,而且每次都不興師動眾,身邊只帶一兩個倉書、攢典或花戶。今天只讓章京孫守則一個人陪著,他在前面走,孫守則緊跟在後面,腳步輕輕,默默無語。倉廒林立,穿行其間,如陰森恐怖的山坳溝壑。金汝林巡查得很仔細,每到一處都要看倉廒的門是否鎖好,天窗氣孔是否開啟,防火的水缸是否盈滿,看護的兵甲是否堅守崗位……

  孫守則是第一次跟金汝林來查夜,這絕對是一個討好奉承獻殷勤的好機會。別看他們在倉場上都是炙手可熱、瞞天過海的人物,背後罵起金汝林來一個比一個賣勁兒,一個比一個惡毒,而對金汝林下黑手、耍手腕又一個比一個陰險毒辣。可是真的到了金汝林面前,特別是單獨跟金汝林接觸的時候,又完全換了另一副嘴臉。一個比一個殷勤,一個比一個巴結,而且又都以出賣別人作為向金汝林邀寵的法寶。金汝林深知小吏們的這一套兒把戲,他們再有勢力管什麼?世界上什麼最有力量?不是粗胳膊根兒,不是糾集的狐朋狗友,也不是陰謀詭計,而是權力。你之所以有勢力,還不是因為你大權在握或小權在握。你有勢力,我有權力,我將你一擼到底,看你的勢力還有沒有?當然了,權力也不是永遠都占上風的。黑惡勢力面對著權力,有時候會虛張聲勢;權力面對著黑惡勢力,有時候也會瑟瑟發抖。權力與勢力總是在拼殺中妥協,又在妥協中拼殺,在妥協與拼殺都難以維繫平衡的時候,便是交易。在交易中起作用的既不是權力,也不是勢力,而是利益。

  孫守則未必能把此中的奧妙想得這麼清晰,這麼深刻,但是本能卻告訴他應該對重權在握的新監督換上搖尾乞憐的笑臉,他朝金汝林面前湊了湊,討好地說:「大人這樣三天兩頭的查夜,又查得這麼仔細,實在讓卑職感動。」

  金汝林冷冷地問:「原來的邵監督不是這麼查夜嗎?」

  孫守則說:「實不瞞大人說,卑職在這大運西倉也幹了七八年了,就從來沒見過邵監督來查過夜。」

  金汝林「唔」了一聲。

  這一聲「唔」將孫守則「唔」糊塗了,他不知道金汝林對他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態度,有什麼想法。而且,金汝林「唔」完之後,又閉上了金嘴,一聲不吭了。孫守則琢磨了半天,繼續沒話找話地討好著金汝林:「大人查完了夜,卑職陪大人去喝一杯吧,給大人解解乏。」

  金汝林沒吭聲,卻沖孫守則搖了搖手,也制止了他吭氣。這裡是大運西倉的西北角,最後一排的倉廒後面,有一座倉神廟。廟不大,只有一間翹脊小屋,一門一窗。這倉神廟實在是個擺設,沒有哪一個倉書倉役到這裡燒香,常年廟門緊閉,燈滅香殘。可是今天,金汝林憑著自己的敏銳,卻聽見了裡面似乎傳來嚶嚶啜泣之聲。這聲音有點兒像每天晚上從衙署後面傳來的哭聲,又不太像,比那聲音更清晰、更真實、更悲切……是誰呢?自己一定要探個究竟。

  孫守則也停下腳步,仄著耳朵聽了聽,說:「是李瘋子,別理他,他經常到這兒來裝神弄鬼的。」

  金汝林說:「你先回去吧,我到裡面看看。」

  孫守則說:「這……讓大人一個人在這兒,卑職怎麼能放心呢?」

  金汝林生硬地說:「讓你回去就回去,我用不著你管。」

  孫守則只好向後退去,不敢真的離去,只是遠遠地等待著金汝林。

  金汝林輕輕地推開倉神廟的小門。

  李瘋子跪在地上,面前點著三炷草香。螢螢的香火照出了李瘋子那蓬頭垢面的輪廓。

  李瘋子大概沒有發覺有人進來,依然嚶嚶啜泣著,喃喃嘟囔著:「哥呀,嗚嗚……你死得慘呀……今天是你的三周年,兄弟來給你燒炷香,跟你說幾句話……哥呀,你的陰魂在哪兒呀……你看得見兄弟嗎……你看得見害你的那個女人嗎……你看得見那……那……那黑了心的王八蛋嗎……哥呀……嗚嗚嗚……」

  這淒淒切切的悲哭喃語,飽含著實實在在的真情實感,甚或蘊藏著一個撼天動地的冤情。這絕不是瘋言瘋語。有關李瘋子的情況,林滿帆把從劉大年嘴裡聽到的事情都告訴了他。現在,他一聲一聲地哭著哥,肯定哭的就是黃槐岸。坐糧廳書辦黃槐岸,西倉倉花戶頭李桑林,和倉書劉大年是三個結義兄弟。黃槐岸死了,卻難得有這麼一個重情重義的李桑林。他為了黃槐岸丟了倉花戶頭的肥差,傾家蕩產為黃槐岸鳴冤叫屈,還在官府大牢裡受盡了摧殘折磨。幸虧劉大年也還念舊情,繼續把李桑林留在西倉,給他口飯吃……金汝林突然聯想到了大明萬曆年間的監察禦史馬經綸,他為了救一代宗師李卓吾,不也是變賣了所有的家產,最後激憤操勞成疾,連自己的性命都搭進去了嗎?通州人的豪俠義氣是有傳統、有根脈的。金汝林被強烈地震撼了,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令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來。他跪的不是黃槐岸的靈位,而跪的是李桑林,跪的是馬經綸,跪的是大運河端頭的通州人!

  突然,李桑林停止了哭泣,默默地跪著,呆如泥塑。

  金汝林也依然直挺挺地跪著,默不做聲。

  李桑林說話了:「你相信了他的冤屈?」

  金汝林說:「神信我就信。」

  李桑林問:「那你是在跪他,還是在跪神?」

  金汝林說:「既不跪他,也不跪神。」

  李桑林問:「那你在跪誰?」

  金汝林說:「我是在跪你。」

  李桑林愕然了:「跪我?我有什麼好跪的?」

  金汝林說:「跪你的為人,跪你的情操,跪你的忠誠,跪你的義薄雲天!」

  李桑林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天呀,蒼天呀,你睜開眼啦,你終於睜開眼啦……哥呀,你看見了吧,蒼天睜開眼啦……」

  這是一個男人從內心深處噴薄而出的悲鳴,山呼海嘯,石破天驚,漫天愁雲慘霧,星月都隱去了光輝……

  金汝林緊緊地摟住了李桑林的肩頭,淚水汩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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