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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這是浙江會館附近的一所非常漂亮的四合院,金柱大門外,懸掛著四隻大紅燈籠。抱鼓石的門墩、六方形的門簪、黃澄澄的銅門鈸,以及青石臺階、上下馬石都擦洗得光光亮亮,氣派非凡。門前的道路,新鋪的黃土,黃土上潑灑著清水,乾淨清爽。大門內的影壁前,擺著盛開的鮮花。月亮門裝飾一新,插著綠葉青竹。進了月亮門,便是寬敞的前院。前院正中是雕著風擺柳形卷棚式的垂花門,兩側則是磨磚對縫的花牆。從垂花門右行拐彎,繞過屏風,下了臺階,便是正院。庭院中是太湖石、夾竹桃、石榴樹、金魚缸,可謂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正院左右是抄手遊廊,廊上的彩畫坐欄都粉刷一新。連接整個院落的是六尺寬的十字甬道,左右通廂房,後面通院門,前面是五間正房。正房的廊聯上寫著:秋實春華學人所種,禮門義路君子之德……

  一陣鑼鼓喧天,朱明宇的大宅門便迎來了貴客。一頂藍呢大轎,一乘花呢小轎,一前一後。前面藍呢大轎裡坐的是坐糧廳廳丞金簡,後面的花呢小轎裡則是他的正室夫人。坐糧廳書辦常德旺則是騎著馬緊跟左右。

  朱明宇早已經恭恭敬敬地迎候在大門外了。

  金簡下了轎,朱明宇急忙迎上去行大禮:「下官朱明宇叩見大人,金大人屈尊賞光,令下官蓬蓽生輝,耀祖光宗,下官不勝感激之至……」

  金簡依然是一副大轟大嗡、隨和敞亮的樣子,一邊哈哈大笑著,一邊扯著嗓門說:「哎呀我說朱道台呀,快快起來,你不是說咱這是家庭走動嗎?怎麼到了家還這麼客氣呀?」

  朱明宇爬起來,又急忙上前攙扶金簡。

  後面的花呢小轎也停下來,兩個丫環攙扶著金簡夫人下了轎。朱明宇又急忙給金簡夫人鞠躬行禮。

  既然是金簡大人攜夫人前來,那麼接待金簡夫人的重任便落在朱夫人的肩上。朱夫人也早早地等候在垂花門內了。那時的規矩,女眷是不能越過垂花門的,即使迎送嘉賓貴客也以此為界。所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二門就指的是垂花門。朱夫人身上穿著蘇繡十八鑲的旗袍,腳下蹬著花盆底兒的旗鞋,頭上銀簪金釵,珠光寶氣,一副大家風派。她在兩個丫環的攙扶下,做好準備向坐糧廳的五品夫人行大禮。

  誰也不會想到,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發生了。

  金簡夫人在丫環的攙扶下進了垂花門,朱明宇夫人剛要上前行禮,一下子愣住了。這時候,正要接受行禮的金簡夫人也愣住了。就在這驚愣的一刹那之後,只見金簡夫人反倒突然伏下身去,向朱明宇夫人請安:「奴才給主子請安……」

  朱明宇夫人大模大樣地說:「起來吧。」

  主人朱明宇,貴賓金簡,和中間人常德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搞懵了。特別是朱明宇,他像是一下子墜入了五里霧中,又難堪又困惑。急忙躬著腰謙卑地往客廳裡讓著金簡和常德旺。

  酒席擺上了,朱明宇張羅著金簡和常德旺入了座,朱夫人也大搖大擺地坐在了丈夫的身邊。而金簡夫人則無論如何不敢入席,垂著雙手像丫環一樣站立在朱夫人的身後。

  最後還是朱夫人說話了:「今天到我家來,你就別拘什麼禮了,一起坐下吧。」

  這樣,金簡夫人急忙跪下說:「謝主子。」

  朱夫人說:「金大人今天是我家的貴賓,你如今是夫貴妻榮,就破一回例吧。」

  這樣,金簡夫人才戰戰兢兢地在金簡身邊側著身子坐下了。

  金簡夫人坐是坐了,可是連筷子也不敢動。朱夫人又說了句讓她別客氣,她才顫顫巍巍地把筷子舉起來。舉起筷子卻不敢夾菜,總是低下頭,連眼皮都不敢抬。

  朱夫人讓自己的丫環給她布菜,金簡夫人又急忙受寵若驚地向朱夫人道謝。

  最手足無措的應該是朱明宇,他是為了巴結坐糧廳廳丞金簡才煞費苦心地準備這桌酒席的。沒想到自己的夫人卻裝起了神弄起了鬼,這讓金簡大人的臉往哪兒擱?更讓朱明宇奇怪的是,金簡大人似乎對此並不在乎。朱夫人越是裝大擺譜兒,朱明宇越是對金簡卑怯獻媚。他躬起身子給金簡夾菜,雙手舉杯給金簡敬酒,金簡卻大大咧咧地說:「哎呀我說朱大人呀,她們娘們之間的事咱別摻和,她們客氣她們的,咱是平起平坐的兄弟,就別這麼多禮兒了好不好?」

  常德旺見到這一切,心裡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也一個勁兒地後悔不迭。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當初,朱明宇提出要請金簡的時候,是說過一句賤內也是旗人。他怎麼就沒多問一句呢?既然兩個人的夫人都是旗人,那麼不用說,金簡的夫人一定是朱夫人家的「包衣」了。「包衣」雖說也隸屬于旗人,卻是旗人的奴隸。而且這種奴隸的身份是世代相襲,難以變更的。就在前幾年,朝廷裡也發生了一件尷尬事。深受嘉慶和道光兩代皇帝寵信和重用的武英殿大學士松筠,有一天突然跟道光皇帝請假沒有上朝。開始道光皇帝也沒有在意,誰家裡能沒有點兒事呢?處理家務是人之常情,可是松筠一連幾天都沒有來,朝中又有幾件重大的事情等著他處理。於是,道光皇帝問穆彰阿:「松筠家裡到底有什麼事?」

  穆彰阿說:「他家的旗主死了,讓他前去當差。」

  道光皇帝說:「辦喪事他能當什麼差,你去看看,要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你就讓他回來銷假吧。」

  穆彰阿遵照道光皇帝的旨意來到了松筠的旗主家,旗主的喪事辦得很熱鬧,穆彰阿看見,一個朝廷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員,一個堂堂的國家重臣,卻脫掉官服,為旗主披麻戴孝,正在大門外口敲鼓呢。

  穆彰阿回來向道光皇帝稟報了此事,道光皇帝大怒,這不是有意侮辱朝廷大臣嗎?這該死的旗主也太無法無天了。可是,道光皇帝怒是怒,卻無可奈何,因為這是祖宗立下的規矩。最後,道光皇帝無奈,只好頒旨為松筠抬旗,免去了「包衣」身份……

  可惜朱明宇的這番苦心了,好端端的一頓美味佳餚,卻都吃得沒滋沒味。朱明宇為了彌補這誰都怪罪不得的過失,只好多說好話多塞銀子。最後弄得金簡倒不好意思起來,金簡說:「哎呀我不是說了嘛,你別這麼客氣嘛,有什麼事你儘管說話,讓常書辦去辦就是了。」

  朱明宇拉攏金簡的目的其實很明確,就是台州衛前幫的漕船快到了,想讓坐糧廳安排一個可靠的軍糧經紀收兌他們的漕糧。

  金簡說:「不就是這點兒小事嗎?還用得著你這麼破費?跟許良年大人打個招呼不就行了嗎?」

  朱明宇心裡明白,許良年那邊他早就喂肥了,跟許良年的關係也不是一年兩載了,許良年那邊沒的說,就是想跟金簡拉攏一下,將坐糧廳的根子紮得深一些。

  金簡說:「你呀還是不明白,在坐糧廳我是個甩手掌櫃,諸事不操心,油瓶倒了都不扶,只要許良年大人經手的事,我連問都不問。」

  朱明宇心裡說,你別說得那麼灑脫,不把銀子給你塞足了,你能對許良年那麼放手嗎?

  金簡隨即吩咐常德旺說:「常書辦,這事你就跟許良年大人瞧著辦吧,只要別捅出大婁子就行。」

  有了金簡這句話,朱明宇倒是寬心了,犯難的卻是常德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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