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 |
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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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梅坐在木盆前,抬頭認真地看著妞妞。她突然覺得,妞妞那兩隻眼睛長得很漂亮,很圓很亮,水汪汪的,像沉澱在水中的兩顆星星兒。 妞妞蹲在冬梅的面前,看著她洗衣服,看得很專注。 冬梅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你看我幹什麼?」 妞妞說:「你讓我叫你姐姐,我覺得咱倆長得還真有點兒像。」 冬梅說:「你別瞎扯了,誰跟你像呀。」 妞妞說:「我只說有點兒像,又沒說全像。」 冬梅問:「那你說哪兒像?」 妞妞說:「眼睛,我覺得咱倆的眼睛特別像。」 冬梅有些高興起來,剛才她已經發現了妞妞的眼睛漂亮,現在聽妞妞說他們的眼睛很像,就是說她的眼睛也很漂亮了。可是女孩子逞強嘴硬,最不願意服人了。冬梅說:「得了吧,你那是什麼眼,桃花眼,色迷迷的。」 妞妞輕浮起來:「什麼?你說我是桃花眼,色迷迷的,迷誰了?迷你了?」 冬梅說:「迷誰了你心裡清楚。迷我?我才不稀罕你呢。」 妞妞更加放肆起來:「你不稀罕我,稀罕誰呀?」 冬梅火了:「你再滿嘴噴糞,我就把你趕走。」 妞妞立刻嬉皮笑臉地求饒:「別介,冬梅姐,妞妞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嗎?」 冬梅沉著臉說:「我不想跟你開玩笑。」 妞妞繼續央求著:「我怕你一個人悶得慌,給你開開心還不好,你怎麼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冬梅說:「你就是驢肝肺,你哪有好心呀?」 妞妞說:「好了好了,我就是驢肝肺行了吧?等什麼時候姐姐饞了,把我的驢肝肺炒了給你吃還不行?」 冬梅笑了:「真沒見過你這麼沒臉沒皮的……」 妞妞說:「要臉皮幹什麼?我們窮人只要肚皮,不要臉皮。」 妞妞有意無意地又說了一句讓冬梅動心的話。果真如此,假如父母不是為了肚子舍臉皮,能把她送給舅舅嗎?假如舅舅不是舍臉皮顧肚皮,能把她賣到這漕運碼頭上來嗎?想到這裡,冬梅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 林滿帆很快就發現,大運西倉也像漕運碼頭整個大運河一樣,是一個被各種勢力分割盤踞的小朝廷。表面上金汝林是倉場監督,統領著大運西倉的一切事務。其實並不然,金汝林的眼睛再亮,也有目所不及之處;金汝林的耳朵再靈,也有聞所不到之處;金汝林的手再長,也有顧及不周之處。一言以蔽之,金汝林再有權力,也有令不行,禁不止,指揮不動的地方。那麼,金汝林管不了,管不到,甚至不想管的地方是誰在呼風喚雨呢? 林滿帆是個運丁出身,是水裡浪裡滾出來的男子漢,又是青幫分子。他做人講的是義氣,做事講的是規矩。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倉場總督鐵麟救了他;他拿著鐵麟的條子來到大運西倉的時候,是金汝林給了他倉書這個令人垂涎的差事。他不能忘記鐵麟大人的救命之恩,也不能忘記金汝林老爺的知遇之恩。 鐵麟大人在危難中救了他,是看在他的老婆樊小籬的面子上。樊小籬畢竟在鐵麟大人的府上當過保姆,至於她的奶水喂的是誰,林滿帆至今也不知道。他好像問過樊小籬,問得很不經意,樊小籬回答得也很含糊。還用問嗎?管他是位少爺還是小姐,反正是個官家的崽子就是了。事實上,這是樊小籬心中的一個永遠不可洩露的秘密。當她發現自己的丈夫跟馮寡婦搞在了一起的時候,痛苦得要死要活,悔得腸子都青了。依著她那剛烈的性子,她肯定要跟丈夫拼個魚死網破的,對那個臭不要臉的馮寡婦,不把她撕個稀巴爛,也要讓她臭遍半個通州城。但是,她哭過、罵過、吵過、鬧過之後,卻原諒了丈夫,也饒了馮寡婦。為什麼呢?她主要是覺得自己的心也虛,離開丈夫半年多,她畢竟每天在用自己的乳汁喂著一個男人。女人的乳房是飯碗,也是酒壺。飯碗是餵養孩子的,而酒壺卻只能慰藉和迷醉自己的丈夫。在鐵麟的府邸,她沒有失身,卻也未能保住全節。從內心深處,她覺得愧對丈夫。臨回家之前,有好幾夜她都睡不著覺,她覺得無法面對丈夫,也無法面對自己。沒想到回家之後卻發現丈夫比她走得更遠,完完全全地背叛了她……事過之後,雖然她依然覺得很痛苦,但是她卻冷靜下來,她只提出了一個要求,要丈夫離開馮寡婦……對於這個要求,林滿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犯了這麼大的罪過,怎麼卻受到了如此輕微的懲罰呢?他感激樊小籬的寬容,感動得抱著樊小籬嗚嗚地哭了起來。指著窗外的月亮發誓,此生此世,絕不做半點兒對不起樊小籬的事情…… 林滿帆到大運西倉以後,便在西門附近租了一個獨門小院。靠著他那不薄的薪俸,完全可以養活老婆孩子了。他又作為一個男人的形象出現在樊小籬面前,他要用實際的作為報答樊小籬,感激樊小籬。就沖這一點,他也要兢兢業業地工作,這份差事來之不易,千萬不能輕易丟掉…… 林滿帆也清楚的知道,金汝林對他的信任和重用,也多半是因為鐵麟大人,鐵麟大人同樣是金汝林的恩人。林滿帆的義氣和報恩,要平均分配在三個人身上:一個是自己的老婆樊小籬,一個是救命恩人鐵麟,一個是他的直接上司金汝林。好在這三個人並不矛盾,只要牢牢地把他們記在心裡就是了。 林滿帆就是懷著這樣一種認真負責的精神到西倉當差的。他是個聰明人。除了盡職盡責地做好倉書的工作,他還要牢記著金汝林給他的旨意,要搞清楚大運西倉的幕後隱藏的犄角旮旯。 林滿帆很快就發現,左右著大運西倉的有三股主要勢力:一是倉花戶頭宋大頭,二是統領護衛兵丁的章京孫守則,三是倉書劉大年。這個劉大年,就是當初刁難鐵麟大人的那個倉書。事過之後,鐵麟沒有難為他,當時的西倉監督邵友廉也沒有懲處他,而金汝林上任之後,亦未追究過那件事。劉大年依然是劉大年,劉大年依然是倉書中的老大,依然是地頭蛇中的蛇頭。 這一天,劉大年通知大運西倉的書辦、花戶、攢典、章京、都統、巡倉禦史,乃至鬥甲、鋪軍、皂吏統統到他家喝酒,據說是給他的外孫女過滿月。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給外孫女過滿月的,嫁出的女潑出的水,你的女兒就算生出個金枝玉葉,也是別人家的種,姓的是丈夫家的姓,與你有什麼相干? 林滿帆雖然不是官場上的人,卻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深知此種陋習的奧妙,舉凡充任一方一面一角一落哪怕是芝麻綠豆之職,無不將來之不易的權力使用到極致。借用操辦紅白喜事牟取私利,是最冠冕堂皇的手段之一。辦事請客一是為了爭臉,二是為了斂財。在處理這種事情的時候是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位和嘴臉的。清正廉潔之士,是不屑於作此種低賤齷齪的手腳的。即使真的有事,譬如娶親聘女,也要嚴守秘密,封鎖消息,實在搪塞不過,也只請過得著的至親好友,取個吉利圖個喜慶而已。而那些旨在爭臉斂財的人,首先要捨得臉,將上下左右一網打盡。為了爭臉,則恬不知恥地攀緣趨附,五次三番地登門邀請,弄得臉皮薄的人不好拒絕,只好違心地前去應酬。為了斂財,則不厭其煩地叮嚀囑咐,甚至下帖子送請柬,弄得你好像跟他是交頭換頸兩肋插刀的鐵哥們兒一般,你還能好意思不把紅包送去嗎? 奇怪的是,劉大年將大運西倉、大運中倉、坐糧廳,乃至倉場總督衙門的上司同寅都搜羅盡了,就是不請林滿帆。 林滿帆知道,這是劉大年故意在冷落他,把他排斥在外。冷落他排斥他就是冷落排斥金汝林、冷落排斥鐵麟。林滿帆心裡很清楚。 心裡非常清楚的林滿帆做出了一個非凡的壯舉,劉大年辦事那天,林滿帆不請自到。送上了一份10兩銀子的禮儀,還掛起一幅紅帳。紅帳上寫著:玉燕投懷呈鳳瑞,明珠入掌兆麟祥。更令人驚異的是,那紅帳上的賀聯居然出自葫蘆院的週三爺之手。字很一般,但週三爺在漕運碼頭上的名氣石破天驚。劉大年不是想爭臉嗎?這臉面給得夠足的吧?劉大年不是想斂財嗎?10兩銀子的禮儀也算是出手大方了吧? 劉大年又驚又喜又尷尬又後悔不迭,沖著林滿帆又鞠躬又作揖:「哎呀,林賢弟,真是……真是……忙糊塗了……我怎麼就把賢弟你給忘記了呢……」 林滿帆卻大大咧咧地替劉大年豎起臺階,說:「劉兄說這話就遠了,您沒忘記我,好多兄弟都替您把情義傳到了,這不嗎……我們都約好了來喝您老兄的喜酒的。」 劉大年半信半疑,難道真的有人替他請過林滿帆了?無論如何,林滿帆這樣說他是非常高興的,他拉起林滿帆的手不放,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那樣,一直把他拉到首席坐下。林滿帆也不客氣,裝模作樣地謙讓了一下,便在首席坐下來。 林滿帆熱情洋溢地跟認識的不認識的客人打著招呼,對誰都彬彬有禮、恭恭敬敬,又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實際上,這個場合對於林滿帆來講,恰恰是一個表現自己、結交朋友的機會。劉大年想排斥冷落他的目的沒有達到,反倒讓他出了風頭、奪了頭彩。知道內情的畢竟是極少數,對於大多數不明真相的人來說,都以為林滿帆跟劉大年有著極為特殊的關係,劉大年的勢力如此深不可測,以後誰還敢小視這個新來的書辦呢? 林滿帆這樣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金汝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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