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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傍晚的時候,冬梅一個人在後花園裡洗衣服。她坐在井臺上,身前是一個大木盆,懷裡是一塊搓板。她兩隻手在搓板上搓揉著衣服,緩緩的,悠悠的,揚著紅撲撲的小臉蛋兒,望著眼前那開滿了花朵的夾竹桃,醉迷迷地想起了心事。

  低飛的紫燕是從遙遠的南方回來的,它們到過衡陽嗎?「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這是鐵麟老爺吟哦過的兩句詩,鐵麟老爺經常獨自吟詩,吟的是些什麼她都沒記住,惟獨這兩句她記住了,只因為那詩裡有衡陽二字。這些燕子到衡陽在誰家搭的窩兒?那裡有個演陂鎮你們知道嗎?演陂鎮有個黃石村你們去過嗎?黃石村的村口,有一所很舊很舊的老房子,房頂上長滿了茅草,屋簷下的椽子已經朽爛了。可是屋樑還是好好的,每年燕子都在那屋樑上搭窩兒,那些搭窩兒的燕子是你們嗎?你們見到我的爸爸媽媽了嗎?還有我的弟弟妹妹,他們都好嗎?他們還記得我嗎?他們念叨過我嗎?不……肯定是不記得了……我算什麼?我在他們眼裡是個多餘的,是個吃貨,是個累贅……可是,我畢竟是你們身上掉下來的肉呀,貓呀狗的還知道護著崽兒,難道你們就不想念我嗎……衡陽,衡陽,衡陽到北京有多遠……你們知道北京有個通州嗎?你們知道大運河嗎?你們知道漕運碼頭嗎……

  突然,一雙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是誰這麼討厭,都不讓我安靜一會兒好好想想心事。

  那雙手軟軟的,熱乎乎的,肯定是個女孩兒的手。誰呢?夏草,不像,夏草的手很胖;秋葉,不像,秋葉的手指尖尖的,又細又長;那是誰呢?天呀,除了她們倆這院子裡還有誰?

  冬梅叫了起來:「快鬆開,你是誰呀?」

  那雙手不但不鬆開,反而捂得更緊了。

  冬梅急了,從木盆裡掬起一捧水使勁向後撂去。

  呀的叫了一聲,那雙手鬆開了。

  冬梅扭頭一看,卻原來是妞妞。

  妞妞呲著女孩兒一樣的白牙沖著冬梅笑著。

  冬梅很不高興地罵了一句:「討厭鬼。」

  妞妞仍然嬉皮笑臉:「你說誰討厭?」

  冬梅沒好氣地說:「你討厭。」

  妞妞過來又要捂冬梅的臉,冬梅一邊躲避著,一邊用水潑著他。

  在冬梅的眼裡,世界上沒有比妞妞更討厭的人了。他算什麼東西呢?男不男,女不女,沒羞沒臊沒臉皮,還……還跟鐵麟大人撒嬌討賤。誰知道鐵麟大人犯了什麼病,幹嘛單單喜歡這個下流胚?他又不是女人,男人應該喜歡女人的;他又不是小孩兒,小孩兒跟大人撒嬌還是情有可原的;他跟老爺撒嬌也就罷了,可是他還跟老爺胡鬧。鐵麟老爺是什麼人,那是朝廷的大官,是經常見到皇上的人,你怎麼能那樣沒大沒小地不成體統呢……

  妞妞蹲在冬梅面前,討好地說:「冬梅,你剛才一個人在這兒發愣,想什麼呢?」

  冬梅沒好氣地說:「你管得著嗎?」

  妞妞死皮賴臉地說:「你瞧,我見你一個人孤零零怪可憐的,來陪陪你還不好嗎?」

  冬梅說:「我不用你陪。」

  妞妞說:「瞧你,一個人呆著不悶得慌嗎?」

  冬梅說:「我不悶。」

  妞妞說:「不悶你想什麼呢?」

  冬梅說:「我想我爸和我媽呢。」

  妞妞說:「你想他們,他們想你嗎?」

  冬梅有點兒傷心了:「他們……哼,我是死是活他們都不知道,還想我?」

  妞妞說:「全天下都責怪兒女不孝順,就沒見誰責怪父母對不起孩子的,這真不公平。」

  冬梅覺得妞妞這句話說得挺好,儘管她對妞妞印象不好,可是人家畢竟說了句有道理的話,這話讓冬梅聽著頗有同感。冬梅說:「可不是嘛,我生下來爸媽就不想要我,把我硬塞給我舅舅了。我舅舅又沒出息,抽大煙,把家抽窮了,就賣我……」

  妞妞說:「你舅舅賣你算什麼,好歹還給你找個好主子,混口飽飯吃呢。我呢,我那還是親爹呢,他為了幾間磚瓦房,就要把我送進宮裡當太監。」

  冬梅說:「當太監還不好,伺候皇上娘娘的,誰比得了?」

  妞妞說:「你知道什麼?當太監就得把人騸了……」

  冬梅不解地問:「騸什麼?」

  妞妞說:「這你還不懂,就是把根割掉。」

  冬梅更加不懂了:「割什麼根?」

  妞妞說:「割男人的根呀?」

  冬梅說:「男人有什麼根?」

  妞妞說:「你呀你呀,真是個孩子,你怎麼什麼都不懂?!」

  冬梅不高興了:「誰說我是孩子?你比我大嗎?」

  妞妞說:「我屬豬的,你呢?」

  冬梅說:「我也屬豬的。」

  妞妞說:「那你幾月生日?」

  冬梅耍了個小心眼兒:「你先說。」

  妞妞說:「我三月,你呢?」

  冬梅是臘月裡的生日,可是她為了在妞妞面前不服軟,故意把自己往大裡說:「哈哈,你還得叫我姐姐呢。」

  妞妞問:「我憑什麼叫你姐姐?」

  冬梅說:「我是正月裡的生日,正月初三,你說是不是比你大?」

  妞妞無話可說了。

  冬梅繼續洗她的衣服,她把洗好的衣服撈出來,將木盆裡的水倒進排水溝裡,站起身來要去打水。

  妞妞搶著跑上井臺,抓起轆轤,殷勤地說:「來,冬梅姐,我給你打水吧。」

  這句冬梅姐竟叫得她心裡有點兒發熱,妞妞的嘴可真甜。剛說該叫姐姐,他就老老實實地叫起來,還叫得那麼親熱。從衡陽到北京,幾千里的路,大雁都飛好幾個月。雖說她到了鐵麟大人的家裡,不挨餓、不受凍了,可畢竟是下人,是丫環,是奴才。自己的小命兒都握在主子的手裡。她遠離了家鄉,遠離了父母,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她跟夏草、秋葉幾個丫環雖然有時候也親親熱熱的,可那都是假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眼兒,誰跟誰真的親呢?突然冒出了個妞妞,一個她討厭的孩子,卻親親地叫了一聲冬梅姐。就這一聲冬梅姐,她突然覺得妞妞也不那麼討厭了,甚至還有幾分親切……

  妞妞搖上轆轤,拎著水罐往冬梅面前的木盆裡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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