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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林滿帆鼓起勇氣說:「他們說……老爺您是鐵麟大人拖來的『油瓶兒』……」

  這話太難聽了,寡婦帶著孩子改嫁稱作「拖油瓶兒」。就是說,鐵麟不是原配,而他金汝林呢,更是外秧野種。他媽的,這些人太猖狂了,漕運碼頭是朝廷的,倉場天庾是皇上的,他們卻當成了自家的祖產,還居然把朝廷的命官說成是改嫁過來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金汝林怒氣衝衝地問:「這混帳話是誰說的?」

  林滿帆有點兒為難了。運丁出身的他原本最重義氣、最講光明磊落,平生他最痛恨的人便是那些阿諛奉承、背後打小報告的人。沒想到現在他卻扮演起了這樣一個可惡的角色。只因為金汝林有恩於他,他不能聽見金汝林被誹謗無動於衷。為了報恩,就要出賣同僚嗎?為了報恩,就得違背做人的準則嗎?林滿帆困惑了。

  金汝林倒並非那種小肚子雞腸、睚眥必報的人,見林滿帆難以開口,便不再追問。這話誰說的還用問嗎?不管是誰說,都說明有人在排斥他、在仇視他、甚至欲除之而後快。鐵麟的處境比他還險惡,要想報答鐵麟大人的知遇之恩,要想為朝廷幹點兒事,他必須承擔起這些流言蜚語。他更知道,在這些流言蜚語的後面接踵而來的便是殺氣逼人的明槍暗箭……

  穿過一條南北走向的小胡同,他們來到了監督衙署的後面。金汝林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原來這裡是一片荒涼恐怖、鬼氣妖霧彌漫的地方。緊靠著衙署後牆的便是一條散發著臭氣的河溝,河溝外面是一片淩亂不堪的墳場。墳場上分佈著大大小小、或新或陳的墳墓。墳墓中間長滿了雜草和荊棘,也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樹木。在這些雜草樹木中,隱藏其間的各類瘮人的動物都借著夜色興風作浪起來。蛇在草葉上膽大妄為地直起了身子,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像是把倒立的銀劍;刺蝟在墳頭上跪拜著北斗星,希圖早日得道成仙;狐狸在樹後面吐著火球兒,為孤魂野鬼指引通往地獄的道路;貓頭鷹在樹梢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不知道這倒黴的晦氣要落在誰家的屋頂上;蝙蝠幽靈般地在妖霧中穿飛,像是在匆忙傳遞著鬼魂的信息……

  別看林滿帆是走南闖北的運丁,他卻是個膽子很小的人。他的膽小不僅表現在做人做事的小心謹慎上,而且他還怕神鬼妖魔。金汝林把他引到這個地方,他的頭髮根立刻挓挲起來,後背冒著涼氣,兩條腿都打軟兒了。

  金汝林雖說比林滿帆的膽子大一些,可是到了這個地方也開始緊張起來。他原本是要自己來的,幸虧半路上遇見了林滿帆。他站在這片墳場的外面,擦著地皮的小風掀動著他的褲腳兒,似乎是被什麼糾纏著。他停住了腳步,仄著耳朵細聽起來。那淒厲的哭泣聲似乎就在這片墳墓裡,依然是若有若無,時隱時現。

  林滿帆可沉不住氣了:「老爺,您……您到這兒幹什麼?」

  金汝林聽見,林滿帆說話的聲調都顫抖起來。

  林滿帆又說:「老爺,咱回去吧。」

  金汝林問:「你聽到了嗎?」

  林滿帆驚悚地問:「什麼……您說聽見了什麼?」

  金汝林說:「哭聲,一個女人的哭聲。」

  林滿帆更驚駭了:「沒……沒有什麼哭聲啊……」

  金汝林笑了:「看來你是被嚇壞了,這麼清晰的哭聲你怎麼聽不見呢?」

  林滿帆的聲音倒像是哭了起來:「老爺……您說……那個女人在哪兒?」

  金汝林朝墳場中間指了指:「就在那兒。」

  林滿帆不敢朝那墳場裡面看,他的耳朵確實什麼也聽不清了,只覺得一群鬼魂在嗷嗷怪叫,根本聽不見什麼女人的哭聲。

  金汝林說:「走,咱進去看看。」

  林滿帆的身子篩糠似地抖起來,顫聲哀求著:「老爺……老爺……咱回去吧……這地方……太……太嚇人了。」

  金汝林說:「你要是害怕,就在這兒等著我,我自己進去看看。」

  林滿帆都要癱瘓在地上了:「不……不……老爺……您……您千萬不能去……」

  金汝林沒有理睬林滿帆,不知道從哪兒來了那麼一股勇氣,甩開腳朝墳場裡走去。

  林滿帆再害怕,也不能捨下金汝林不管啊!這可是他的頂頭上司,又是他的恩人。他強迫自己把膽子壯起來,磕磕絆絆地跟著金汝林朝墳場裡走去。每走一步,腳下都像踩著自己的膽子,他聽不見女人的哭聲,卻聽得見自己的膽囊在嘎嘎作響,隨時都有被嚇破的危險。他真的後悔了,怎麼鬼使神差,今天晚上要來找金汝林呢?怎麼那麼湊巧,金汝林晚上要出來到這個鬼地方呢?

  草叢裡的四仙八怪被他們驚動了,蛇在躥,蝙蝠在逃,狐狸在誘惑,刺蝟在捉弄,貓頭鷹在嘲笑……嗷的一聲怪叫,一隻狸貓從他們腳下的草叢裡跳出來,越過他們的頭頂,閃電般地飛逃而去……

  林滿帆嚇得撲的坐在了地上,啊的叫了一聲。

  金汝林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很快鎮靜下來。拉起林滿帆,嘲笑著說:「哎呀,你好歹也是個爺們兒,膽子怎這麼小?」

  林滿帆真的哭了起來:「老爺,求求您了,咱回去吧……」

  金汝林揮手止住了林滿帆的哭聲:「別出聲,你聽。」

  突然,那個哭泣的聲音大起來,林滿帆一把拉住了金汝林的衣襟:「老爺……是……是有人在哭……」

  哭聲從一座坍塌下來的墳塋後面傳出來的,金汝林放慢了腳步,試探著朝前挪動著。

  墳塋後面跪著一個人,一身白衣,披頭散髮,像是從那坍塌的墳塋裡蒸騰出來的一團雲霧。這雲霧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不斷地變化著,一會兒幻化成一個人形,一會兒又凝聚成了一叢枯草。幻成人形的時候便傳出嚶嚶的哭泣聲,凝聚成枯草的時候便娉娉嫋嫋隨風搖曳……

  金汝林大吼一聲:「誰?誰在那裡哭泣?」

  這一聲吼不僅把林滿帆嚇得魂飛膽散,連草叢樹棵裡的夜遊動物都呼啦啦四散而逃……

  金汝林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他一邊晃動著腦袋,躲避著從他頭頂上掠過的蝙蝠和夜鳥,一邊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而,當他再次朝那座坍塌的墳塋望去的時候,卻什麼都不見了。那披頭散髮的白衣人也像雲霧一樣地消失了,或像蝙蝠和夜鳥一樣地逃遁了……

  無論如何,金汝林也沒有勇氣朝那座坍塌的墳塋走過去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拉住了林滿帆。這讓林滿帆感動得想哭,其實他哪裡知道,金汝林這個舉動,一半是為了安慰林滿帆,一半也是為了給自己壯膽……

  遠處,傳來了一陣如泣如歌的聲音:「船走水道,車走石道,人走狗道,貓鑽地道,妖魔鬼怪,都走糧道,先碾新米,後運新稻,黃鬼入墳,白鬼進廟……」

  林滿帆說:「是李瘋子。」

  金汝林說:「怎麼會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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