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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21章

  金汝林到大運西倉當監督,這是他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事情。當夏雨軒把這件事告訴他的時候,他怎麼也不相信。直到倉場總督鐵麟當眾宣佈了對他的任命,他仍然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想當官想瘋了,就是穿上了官服,坐著轎子來到西倉的時候,他還在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

  大運西倉監督,七品官階,相當於一個縣太爺了!從一個伺候人的師爺,陡然戴上了素金頂子,穿上了繡著鸂鶒的官服,坐上了藍呢大轎,每年領俸銀45兩,俸米22石半,這不是屎克螂變唧鳥兒,一步登天嗎?

  這怎麼可能呢?學而優則仕,讀書是做官的正途,做官是讀書人最高的理想和惟一的出路。可是,金汝林讀書卻做不了官。不是他的書讀得少,也不是他的書讀得不精,更不是他的天資不夠,只是因為他沒有參加科考的資格。科考是要有資格的,是需要經過出身審查的。金汝林的父親是個漢劇武生演員,紅遍了武漢三鎮。金汝林卻恨他的父親,是父親阻礙了他登科取仕的前程。娼、優、隸、卒都屬￿家世不清,他們的子孫隔三代之後才能參加科考。那麼,有沒有例外呢?當然有。當朝京都著名的演員郝金官告別舞臺以後,帶著終生積蓄的五萬兩銀子回到了山東老家。正趕上山東大災,赤地千里,餓殍遍野,饑民易子而食。郝金官拿出了全部積蓄賑災救民,感動了地方大員,他們議奏朝廷給郝金官授以官職。郝金官卻堅辭不受,他心裡明白,一個戲子,在公眾眼裡跟娼妓沒什麼兩樣,即使得到一官半職,也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裡。他不當官,只求皇帝恩准他的子孫參加科考。道光皇帝果然皇恩浩蕩,准了郝金官的請求。

  金汝林的父親不是郝金官,他沒有那麼幸運。就算父親也像郝金官一樣拿出全部積蓄救災,道光皇帝也恩准了他參加科考,他也要從頭開始,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一步一個臺階地往上攀登。就算攀登得順利,沒有十年八年的工夫也不行。十年八年以後,就算他中了進士,點了翰林,要熬上個正七品,也不那麼容易。

  鐵麟大人居然為他給皇上寫了專折,並獲得了皇上的恩准,如此大恩大德,勝過再生父母。我金汝林今生今世……

  金汝林沒有來得及對鐵麟說些感恩的話,便匆匆忙忙去西倉上任了。

  金汝林到了大運西倉後便遇上了一件蹊蹺事。

  大運西倉的監督衙署在坐糧廳的北面,一個門面威儀的兩進四合院落。邵友廉調到倉場總督衙門以後,金汝林便住在他原來的後宅裡。邵友廉原來在這裡住著上上下下十幾口人,金汝林卻無妻室兒女,光棍兒一人,再加上一個門房,後宅裡便顯得空空蕩蕩的了。妖魔怕人跡,後宅裡人煙少了,居然鬧起了鬼,豈不怪哉。

  每天夜裡,金汝林上炕鑽進被窩兒準備入睡的時候,便傳來女人的哭泣聲。這哭聲似乎很遠,斷斷續續的,像是從雲彩縫裡傳出來的;這哭聲又似乎很近,聽得真真切切,連抽泣引起的哽噎都感覺得到,仿佛還有悲絕的訴說,只是聽不清訴說的是什麼。

  開始的時候金汝林並沒有在意,因為他所住的後宅外面有一片墳場,那裡常埋些孤墳野鬼,難免有些家屬前來弔唁哭泣。可是,日子長了,他便奇怪起來。這哭聲為什麼每天都是同一個人,而且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呢?

  到大運西倉就任之後,他才明白這官可不是那麼好當的。如果說,大運河是朝廷的命脈,那麼漕運碼頭就是朝廷的心臟,而京通十五倉就是為心臟供血儲血的脾胃肝腎。他知道自己責任的重大,更知道這裡是一眼不見根底的深井。他是站著井沿上搖轆轤打水的人,如果不小心,水打不上來,不是井繩斷了水罐掉進井裡,就是自己一頭栽進井裡。

  臨來大運西倉之前,鐵麟就囑咐過他,一定要把西倉的存糧查清楚。他來了以後,便著手查存糧。可是,作為一個堂堂的西倉監督,卻無法弄清自己所管轄的倉廒。

  邵友廉跟他交接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一屋子賬本。那些賬本要是從通惠河上運走,足夠裝一船的。這是賬本嗎?這是一片亂葬崗一樣的墳場,誰知道裡面埋的都是哪些孤魂野鬼。再有那142座倉廒,那些廒裡裝的是什麼糧,這些糧是新糧還是陳糧,陳糧都是幾年的,他也都心中無數。問誰呢?當然可以問倉書、問攢典、問倉花戶,可是這些人都跟他客客氣氣、惟惟諾諾,甚至還誠惶誠恐。一旦問到實質性的問題,好像都統一了口徑似的,張三推李四,李四推王五,王五又推趙六。等你真正找到趙六了,趙六不是死了,就是病了,要不早就離倉不幹了。

  倉場監督當得很威風,出門坐轎子,前有喝道的,後有護衛的。進了倉場,跟班隨從,叩頭施禮,一呼百應。可是,金汝林卻覺得,簇擁在他前後左右的,似乎不是在伺候他,而是在監視他。那一雙雙低眉垂目的眼睛,像是在隨時準備看他的笑話。除了公開場合,他總想找人聊聊。沒有人跟他說實話,都是場面上那幾句嚼爛了的官話、套話和挑不出毛病的廢話。每個人都對他百依百順,每個人又都拒他於千里之外。他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著,讓他覺得在前呼後擁中形只影單。大運西倉是什麼?大運西倉就是一個王國,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他恰恰是這個王國的闖入者,陌生得使他恐慌。他不知道哪裡是花叢,哪裡是荊棘,哪裡是墳墓,哪裡是陷阱……

  金汝林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有思想準備的。當過書吏,又做過師爺的金汝林是深知官場三昧的。官場歷來是吏人世界,官人為吏所欺,為吏所賣,為吏所害,勢在必然。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當官的都是外來的,任期一到便會捲舖蓋滾蛋。而官署衙門裡的吏胥衙役則都是土生土長的土苗子,好多都是世代為吏,子孫相繼。他們根子紮得很深,而且盤根錯節,結派成幫,虎狼成群。連包公這樣明察秋毫的清官都曾經被值堂書吏拴進套兒裡,更不用說庸官、貪官了。庸官就是任吏胥擺佈的傀儡,貪官則是被吏胥利用的替罪羊。萬兩贓銀,官得三千,其餘均被吏胥侵吞。可事發之後,官人摘掉烏紗帽,吏胥還會繼續留下來欺瞞利用新的官人。這就叫做任你官清如水,難逃吏滑如油,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時令已經進入初夏季節,夜色很美。月光水一樣地在天地間蕩漾著,天空上那些閃爍著的星星,月亮旁邊的那變幻莫測的雲朵,以及窗外那搖曳的花枝樹影,都像是浸漫在天湖中的倒影。金汝林躺在炕上,隨著朦朦朧朧的睡意,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那個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又傳了過來。開始細如遊絲,時斷時續,後來便漸漸清晰起來,清晰得好像那哭泣聲就在他的炕沿底下。

  金汝林睡意全無,他再也躺不住了,披衣下炕,朝外走去……

  ***

  金汝林半夜三更朝監督衙署大門外走去,值勤的衙役都覺得奇怪,可也沒有人敢阻攔他,想關切地問他到哪兒去,又不好開口。金汝林便旁若無人地走出來,跟誰都沒打招呼。

  要到衙署的後面去,東面沒有路,得順著西邊的一條小胡同往北走。金汝林沒走幾步,突然遇到一個人。這個人就在監督衙署大門外的不遠處,似走又停,猶猶豫豫,鬼鬼祟祟。金汝林放輕了腳步,從背後看又有點兒眼熟,誰呢?

  金汝林輕輕咳嗽了一聲,那個人驚嚇得轉過身,見是大運西倉的監督,急忙跪下身來:「老爺……」

  金汝林也嚇了一跳:「你是誰?」

  跪在地上的人說:「小的林滿帆……」

  金汝林借著月光認了出來:「哎呀,是林倉書呀,快起來……」

  這正是兩個月前鐵麟為金汝林介紹過來的樊小籬的丈夫林滿帆,看在是鐵麟大人親自介紹過來的份上,又見林滿帆能寫會算,腦子好使,又顯得厚道忠實,金汝林便破格讓他當上了倉場的書吏。這又讓林滿帆對金汝林感激涕零,不知該如何報答是好。

  幹了一段時間以後,金汝林越發覺得林滿帆是個靠得住的人,便暗暗叮囑他注意一下倉場的帳目,並囑咐他要注意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要引起別人的懷疑。

  金汝林問:「林倉書,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兒呀?」

  林滿帆說:「有些事要跟老爺您稟報,白天到您這兒來怕人多眼雜不方便,想晚上來吧,又怕您睡了打擾您。小的正在這兒犯猶豫呢,沒想到您卻出來了。」

  金汝林問:「事情很重要嗎?」

  林滿帆說:「老爺您不是讓小的注意一下倉場的帳目嗎?小的仔細地查看了一下,果然有不少的疑點。小的抄了一份,請老爺您看一看。」

  林滿帆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個賬本,交給了金汝林。

  金汝林將賬本接過來,順手揣進懷裡。

  林滿帆說:「老爺早點兒歇著吧,小的回去了。」

  金汝林說:「你要是沒什麼事,就陪本官走走吧。」

  林滿帆受寵若驚地說:「好好,小的願意伺候您。」

  金汝林帶著林滿帆順西邊的胡同拐進去,林滿帆心裡疑惑,可也不敢多問。

  金汝林說:「你來倉場也兩個多月了,聽到一些什麼嗎?」

  林滿帆說:「聽是聽到了,不過……」

  金汝林說:「沒關係,多難聽的話你都可以跟我說。」

  林滿帆猶豫著:「他們說……」

  金汝林催促著:「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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