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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19章

  有兩個人的影子總在鐵麟面前晃動,像夜深人靜時在耳邊盤旋的兩隻嗡嗡作響的蚊子,揮之不去,又避之不得,攪得他心神不寧,煩躁不安。

  這兩個人影一個彩雲遮月,時隱時現;一個天邊滾雷,只聞其聲,不見其蹤影。時隱時現的是唐大姑,不見蹤影的是小鵪鶉。他甚至有時候覺得唐大姑根本不是凡間俗人,而是一個喜歡捉弄人的過路仙人;他更懷疑小鵪鶉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還是民間流傳的一個神秘的故事。對,這個故事是夠神秘的。他曾經跟王鼎大人說過,漕運碼頭很神秘。王鼎大人卻說,這神秘不是鬼神造出來的,而是人造出來的。那麼到底是誰在這兒裝神弄鬼呢?

  每隔一段時間,鐵麟便總有那麼幾天心神不寧、煩躁不安。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差不多已經是週期性的了,像是女人的天癸,只是日子沒有那麼準確罷了。

  他已經到通州的倉場總督衙門來了三天了,三天來他心裡像是長滿了草,誰都不想見。當然,妞妞除外。對於妞妞他也是這樣,沒見的時候想見,見的時候他又提不起精神來,而且也煩,呆一會兒就想把他打發走。金簡和許良年來了幾次,他都藉故沒有讓他們進來。他躲在書房裡,書讀不下,字也寫不下,甘戎沒有來,她母親正張羅著給她找婆家,不願意讓她再到漕運碼頭上瘋跑了。但是這孩子管不住,過不了幾天她就會跑來的,鐵麟心裡有數。

  曹升突然稟報,說夏雨軒來了。鐵麟心裡一動,精神立刻振奮了許多。真是的,他心裡煩,怎麼就沒有想到去會會夏雨軒呢?

  夏雨軒進了客廳,一邊施禮一邊埋怨說:「鐵大人到了通州,怎麼不派人給我捎個信兒呢?要知道,下官已經等您整整一個冬天了。」

  鐵麟誠實地說:「還說呢,我覺得自個兒真是老了。其實我這心裡很想見你,可不知道怎麼了,就是……就是……」

  夏雨軒說:「前兩天聽說您來了,我跑來看望您,到了才聽說您只是到西倉去了一下,又回府了。」

  鐵麟說:「是啊是啊,是來了一下……咦,我說你這消息怎這麼靈通呀?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到西倉去啊。」

  夏雨軒笑著說:「您別忘了,下官可是通州知州。」

  鐵麟拍著腦袋說:「你瞧你瞧,我怎麼忘了你是地頭蛇了呢?得罪得罪,實在是得罪不起。」

  兩個人說著笑著,夏草送來茶水。

  夏雨軒說:「不想喝茶了,既然大人到下官的地盤上來了,怎麼著也得給下官一個機會,給您接接風呀。」

  鐵麟沉吟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夏雨軒問:「大人另有安排?」

  鐵麟說:「不不,安排倒是沒有……就是……就是……咳,怎麼跟你說呢……」

  夏雨軒擔憂地問:「莫非大人身體不適?」

  鐵麟說:「也難說……只是……我只是覺得打不起精神來,跟你出去……我又沒精打采的……怕到時候掃興。」

  夏雨軒說:「啊,原來是大人心境不佳,那下官更得拉著您出去散散心了,說吧,您想吃點兒什麼?」

  鐵麟說:「也罷,乾脆跟你出去喝個一醉方休。」

  夏雨軒說:「那咱就去天河樓吧。」

  鐵麟說:「天河樓不好,那是個藏汙納垢的地方,我怕沾染上一身晦氣。」

  夏雨軒說:「那咱去孔府飯莊?」

  鐵麟說:「也不好,那裡過於文雅,總是讓人正襟危坐,受限制。」

  夏雨軒說:「牡丹亭客棧怎麼樣?」

  鐵麟說:「罷了罷了,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是個嘩眾取寵的地方,我就不相信湯顯祖的《牡丹亭》是在這裡寫的。」

  夏雨軒說:「大人也別太挑剔了,蘇東波的《赤壁懷古》,說的也不是真正赤壁之戰的地方。」

  鐵麟說:「那可不一樣,人家蘇東坡態度是很老實的,『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他也是聽人家說的,自己並沒有詳加考證,人家有言在先。可是牡丹亭客棧的老闆,一口咬定這就是湯顯祖寫《牡丹亭》的地方,你說能一樣嗎?」

  夏雨軒說:「後來長江邊上赤壁有了兩個,一個武赤壁,是『三國周郎』留下的,一個是文赤壁,是蘇東坡留下的。都很有名氣,甚至文赤壁比武赤壁還更有名氣些。」

  鐵麟說:「那麼本官問你,蘇東坡留下文赤壁,他自己落了多少好處?可牡丹亭客棧卻不一樣,老闆為的是做生意,為的是賺錢。」

  夏雨軒覺得今天鐵麟的心情是不大好,怎麼說話就抬杠呢?平時他可是頗有一副兄長之風的,怎麼像小孩子一樣嚼舌起來,難道真像自己說的,老了?變成老小孩兒了?夏雨軒笑了笑,閉上了嘴,不再說什麼了。

  鐵麟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尋找黃槐岸遇見了唐大姑的情景,立刻說:「我倒是有個地方,飯店不算大,經營的都是地方風味,環境也不錯。」

  夏雨軒問:「在哪兒?」

  鐵麟說:「就在運河邊上,叫漕運老店。」

  ***

  還是大河解凍乍暖還寒的季節,還是漕運老店那張靠著窗子的餐桌,鐵麟和夏雨軒點了幾個通州風味小菜和一瓶灣酒,便淺斟慢飲起來。與老朋友在一起品酒,再加上河面上的涼風一吹,鐵麟的心境順暢多了。夏雨軒倒是一直情緒飽滿,酒興談興都很高,看來他這通州知州當得很得意。鐵麟想,三年下來,如果沒有大的閃失,考績又不錯的話,他會順順當當地坐上四品黃堂的。

  鐵麟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夏雨軒:「去年秋天咱們在河西務抓的造假販假的那些人你怎麼判了?」

  夏雨軒說:「能怎麼判呢?都是一幫窮人,你罰他錢他沒有,你把他關進大牢,他倒找到吃飯的地方了。這當地方官,不怕橫的,不怕愣的,不怕不要命,任你渾身是鐵,難逃官法如爐。可就是怕松的,怕窮的。一個個稀泥軟蛋,一沒油水,二沒骨氣,你有什麼辦法?」

  鐵麟說:「這麼說,你把他們放了?」

  夏雨軒說:「不放了怎麼辦?我不能長期養活他們呀。造點兒假販點兒假,又犯的不是死罪。」

  鐵麟說:「你這樣放了他們,他們不是照樣去造假販假嗎?」

  夏雨軒說:「我問了一下書吏們,過去的坐糧廳和州府衙門都抓過,抓了也沒用,至多也就是朝他們屁股上敲一頓板子,老實十天半月他們又會重操舊業。」

  鐵麟說:「怪不得這造假販假的剷除不掉呢,原來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那麼,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夏雨軒說:「依下官所見,大人整頓漕弊,還要從根本上入手。澄其源者流清,混其本者末濁。造假販假之源在於摻假,有需者才有供者,有購者才有販者。只是打擊造假販假而不根絕摻假,假則永不絕滅。」

  鐵麟點了點頭,感觸良多地說:「你說得很對,前幾天我到大運西倉看了看,那裡的倉儲大有疑問。我就不明白,剛剛開春,130廒漕糧,怎麼只剩下4廒新糧了?去年收兌的漕糧都到哪兒去了呢?」

  夏雨軒問:「那西倉監督怎麼個說法?」

  鐵麟說:「西倉監督邵友廉說,新糧都被領走了,他手裡有戶部發放的米票。」

  夏雨軒說:「大人真的相信京城裡的王公大臣都到通州來領俸米嗎?」

  鐵麟說:「這件事也讓我好生奇怪,我是在自己的家裡覺著米味兒不對親自來領俸米的。按說,二月放米,我來得是早的。路上沒有碰上一輛來領米的車,到了西倉他們又說米都被領走了,這不是活見鬼嗎?」

  夏雨軒笑了笑:「難得啊。」

  鐵麟困惑地問:「你說什麼難得?」

  夏雨軒說:「下官是說,現如今像大人這樣清正廉潔的二品大員實在是難得呀。」

  鐵麟問:「吃皇糧,領俸米,何廉何潔之有?」

  夏雨軒說:「不信大人到各個府上看看,哪一家飯桌上吃的是大運西倉的俸米?」

  鐵麟問:「那他們吃什麼?」

  夏雨軒說:「什麼好吃什麼!京城裡有那麼多碓坊米店,經營的都是新糧新米,用銀子就能隨便買,他們幹嘛還要跑到通州來領那些摻糠兌假的漕糧?」

  鐵麟突然猛醒過來:「這麼說他們在賣米票?」

  夏雨軒說:「大人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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