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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就在陳天倫和甘戎在孔府飯莊遇見龔自珍之後沒幾天,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令陳天倫疑竇叢生,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天,陳天倫正在自己的書房裡讀書。自從上次他與父親、與夏雨軒商量之後,決定參加今年的鄉試。所以入冬以來,他閉門謝客,諸事不問,又一心讀起了聖賢書。開春以後,國子監開課,他準備繼續到那裡去修學。大比一般在秋季,還來得及。是他的堂弟陳小虎跑來告訴他的,說一個城裡來的公子,騎著高頭大馬一路打聽著找他來了。

  陳天倫出門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此人正是甘戎的哥哥甘瑞,是陳天倫國子監的同窗。在國子監讀書的學子,基本上分成兩類,一種是有權家庭的,一種是有錢家庭的。有權的多是王公貴族的公子,有錢的多是各地財主的少爺。有權人家的公子自然看不起土財主們的少爺,可又用得著他們口袋裡的錢;財主們的少爺自然千方百計地巴結那些權貴子弟,花的冤枉錢越多,那些公子哥兒們越是瞧不起他們。所以在國子監的同窗之間,大多分成一幫一夥兒的,自然是人與群分、物以類聚了。陳天倫則哪邊都沾不上,他的家裡,既沒有權也沒有錢。財主的少爺們瞧不起他,公子哥兒們也不帶他玩。他呢,落得個清靜自在,我行我素,獨往獨來。可以說,他在國子監沒有朋友,有時也感到很孤獨。越是孤獨的人越是胸懷大志,越是發憤圖強,在學問上陳天倫不讓任何一個人。在這一點上,他既看不上那些清高自傲的公子哥兒,又看不起那些逢迎巴結的少爺們。

  甘瑞是鐵麟的公子,愛新覺羅家族的宗室,朝廷二品大員的兒子,他從來都沒有注意過陳天倫。陳天倫呢,也對他們這些人避而遠之。他們見面,往往連個招呼都不打,完全是形同路人。今天,甘瑞找他來幹什麼呢?

  甘瑞來到陳家門外,見陳天倫從院子裡出來,立即翻身下馬,上前施禮,熱情地說:「陳兄別來無恙?聽說正在府上用功,甘瑞特來討教。」

  陳天倫急忙還禮說:「不知甘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得罪得罪。只是……你我雖是國子監同窗,卻素無來往,不知到捨下有何見教?」

  甘瑞為了掩飾自己的唐突和尷尬,哈哈大笑起來:「陳兄果然清高,你我之間雖來往不多,可畢竟是同窗,有什麼關係能比得上同窗更親密呢?古往今來,同窗之間相互往來都是興之所至,乘興而來,盡興而去,從來不需要什麼理由。」

  陳天倫依然困惑不解,雖說他們這些公子哥兒們經常做一些隨心所欲的事,可是來看望他實在是沒有來由:「既然如此,請甘兄快快請進,只是寒屋草舍,生怕委屈了甘兄……」

  甘瑞又哈哈大笑起來:「陳兄何必客氣,不瞞你說,甘瑞今日前來,一是拜望陳兄,二是想在碼頭上開開眼界。陳兄要是不嫌棄,就委屈你陪著我隨便走一走,找個酒館暢談一番咱們同窗的情義。你看如何?」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人家放下了公子哥兒的架子,親自上門來找你,而且確實又是同窗,怎麼著也得盡地主之誼呀。於是,陳天倫進去跟父母打了個招呼,便隨甘瑞而去。甘瑞牽著馬,跟陳天倫親親熱熱地邊走邊聊。

  陳天倫問:「碼頭上酒肆飯店不少,不知道甘兄想嘗嘗什麼風味?」

  甘瑞說:「今日不用陳兄破費,我的幾位兄弟已經在漕運酒樓備下了一桌酒席。」

  陳天倫說:「不行不行,你畢竟是到了通州,無論如何也得讓我盡一點兒地主之誼呀。」

  甘瑞說:「陳兄太客氣了,其實呀我到通州沒少來,在這裡也有一些朋友。又聽舍妹說她跟你很熟,你還幫了她不少忙,我早就該前來拜望你,只是被家父監督得太緊,讀書苦,苦讀書啊……」

  陳天倫問:「甘兄也要參加今年的鄉試嗎?」

  甘瑞說:「父命不可違啊,打鴨子上架,總得進考場,至於能不能中嘛,那就只能看天意了。」

  陳天倫跟著甘瑞到了漕運酒樓,跑堂的急忙迎上來,把他們領進了一間雅座包間。一進門,陳天倫便愣住了,老老實實等候在那裡的竟然是馬長山,還有兩位他沒有見過的客人,大概是京城來的。

  馬長山有些尷尬,忙沖著陳天倫作揖:「天倫兄弟,我先給你賠個不是,請你千萬別怪罪甘公子,是我讓他不要告訴你的。你們是同窗契友,馬哥我估計你不會駁他的面子,才出此下策的,請天倫兄弟多多包涵……」

  戲法變到這個份兒上,才把包袱抖出來,原來是馬長山搞的鬼。依著陳天倫過去的脾氣,這時候他肯定要拂袖而去。但是他這會兒沉住了氣,一年的軍糧經紀當下來,使他成熟了許多。再有,畢竟是甘瑞的面子在這兒撐著。就算甘瑞的面子不大,還有他父親鐵麟呢,更何況還有甘戎呢!

  馬長山謙卑地請陳天倫入座。

  陳天倫沒有坐,他說:「馬哥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馬長山說:「什麼話都沒有,就是想請你喝頓酒。怎麼?馬哥的酒喝不得?」

  陳天倫說:「酒當然要喝,不過咱先要把話說在前面。今日是我的同窗前來找我,我理應招待才是。這頓酒席不拘多少,要由我來付帳。」

  馬長山急扯白臉地說:「別別別,我是事先定好了的,哪兒能讓兄弟你付帳呢?讓我表示表示還不行?」

  陳天倫說:「我說一不二,你們想讓我在這酒桌上坐下來呢,就依著我,否則我可要告辭了。」

  馬長山無奈,看了看甘瑞。

  甘瑞說:「當然了,這賬當然該陳兄付了。到了通州這個地面上,我是來找同窗的。剛才在路上我就說了,世間什麼關係最密切?同窗契友,苦寒之交。你馬長山今天可挨不上號,往邊上靠一靠吧。來來來,天倫兄,你居主陪首位,我坐主客首位,咱今天要痛痛快快地喝兩杯……」

  陳天倫心裡再不舒服,再不痛快,也只好入席了。好在他有話在先,今天沒吃你馬長山,我不會領你任何情的。及至酒足飯飽陳天倫起來付帳的時候,名堂又出來了。這一桌酒席,按照標準怎麼也要10兩銀子,可是賬桌上只收他2兩銀子。陳天倫問為什麼這麼便宜,賬房先生說東家囑咐過了,就讓收這麼多。陳天倫不是傻子,分明是馬長山打了招呼,不足的部分由他補就是了。陳天倫知道,這樣的事不好糾纏,也糾纏不清。反正我陳天倫明明白白地付了賬,你馬長山願意暗裡吃虧就吃好了,我陳天倫不領情。

  ***

  陳天倫踏進六六順寶局的時候,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驅盡了他進門之前的忐忑不安。

  六六順寶局在鼓樓後面的北大街上,州府衙門的前面東側。這條街上以及與之緊緊相連的校書巷,可以說藏汙納垢之所,傷風敗俗之地。這裡的寶局賭場一家緊挨一家,校書巷的娼寮妓院一門連著一門。在寶局賭場和娼寮妓院之間,雜陳著煙館酒樓茶坊書場。無論是寶局賭場還是娼寮妓院乃至煙館茶坊,都是金匾高懸,幌旗搖曳,彩燈輝煌。

  與許多年輕人一樣,陳天倫也無法避免這紙醉金迷的誘惑。每當從此處路過的時候,他的腳步也總是難免會緩慢下來。對於這裡的一切,他從來沒有見過,卻常常想入非非。他不是不想進,而是不能進,不敢進。他的家教很嚴,幾乎還在他沒有懂事的時候,父親就將這裡說成是地獄魔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他不要到這些地方來。而他自己呢,從讀私塾到讀州學府學到入國子監,直到他後來通過了院試,他知道自己所追求的前程,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特別是後來當上「盈」字號軍糧經紀以後,他更是嚴格規範自己,既不能把自己混同於那些行屍走肉的紈絝子弟,更不能讓自己墮落成毀家敗業的三教九流。無論從哪個方面說,他都不能到這些地方來。

  可是今天他為什麼來了呢?只因為有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找到一個能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的理由,便可以將鎖在心獄中的魔鬼釋放出來。他不是自己來的,是陪著同窗來的;他不是自己要來的,是同窗非要拉他來的;這個同窗不是一般的同窗,而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現任倉場總督大人的公子。他能不來嗎?他不來行嗎?

  六六順寶局是碼頭上最大的賭場,三層樓房,每層樓房裡都有一間大的賭場,每一間大賭場裡六張賭桌,另外還有六間單間的小賭場。而且賭桌都是六仙桌,長方形的。寶局裡的數字離不開六,寶局又因六而得名。六六大順,好吉利的名字。賭徒分上中下三等,依賭注大小而定。最上層的檔次最高,賭注最大,都是一擲千金的豪賭之徒,都是腰纏萬貫的富豪商賈。

  陳天倫在進門之前是暗暗發了誓言的,此行只是陪同窗,充其量是想開開眼界,自己絕不染指其間,絕不能下水。

  馬長山頭前引路,陳天倫陪著甘瑞跟在後面,他們一行三人徑直奔了三樓。

  三樓大堂的六間賭桌上都擠滿了人,有玩麻將的,有打天九的,有玩宣和牌的,有鬥攬勝圖的,也有一桌附庸風雅,敲起了猜詩謎。

  陳天倫一進來就看出了甘瑞和馬長山是賭場老手,是貫於此道的行家。中間的一張賭桌上正在押寶,一個年輕的賭手正在搖寶匣。桌面上畫著十六門,七八個賭徒緊緊地圍在四周,有的賭,有的看。賭的兩眼瞪得冒血,看的磨拳擦掌心癢難捱。一陣屏息靜氣,緊張得提心吊膽;又一陣狂呼大叫,喧嘩得石破天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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