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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17章

  從大運西倉出來以後,甘戎便離開了父親到大燒酒胡同來找陳天倫。一冬未見,兩個人都不免有些生疏客氣。陳天倫不便在家裡招待這位二品大員的千金,便隨她一起出來,選了一家清潔僻靜的餐館進去了。

  這家餐館叫孔府飯莊,在貢院前街的西面,是通州城裡一家頗為有名的飯莊。據說,飯莊的老闆就是72代衍聖公孔憲培之子。乾隆皇帝將自己的愛女許配給了孔憲培,興許這位飯莊的老闆就是乾隆皇帝的外孫了。果真如此,就是當今聖上的表兄弟,這家飯莊還了得?

  孔府飯莊不但背景深厚輝煌,更是倚仗著天下第一聖賢孔老夫子。孔老夫子亦堪稱是天下第一美食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上了聖書的;「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惟酒無量,不及亂……」孔老夫子這十三個「不食」,成了後世士大夫認真遵循的禮法標準和飲食原則。因此,孔府飯莊亦有其獨到之處。

  最為著名的是「當朝一品鍋」,據說乾隆三十六年,乾隆皇帝和孝聖賢皇后為娉女兒到山東曲阜會親家,賞賜了孔府一套精美絕倫的銀質全席餐具,大大小小共404件,其中有一件刻有「當朝一品」四個字的餐鍋,代表著孔家吃的是「當朝一品」位極人臣的「鐵飯碗」。後來,「當朝一品鍋」便成了孔府佳餚的頭道菜,意喻領百官之首。

  讀書人都是孔聖人的門徒,孔府飯莊又在貢院附近,因此來用餐的大多是比較有錢的讀書人和附庸風雅的高官大賈。陳天倫之所以領甘戎到這裡來,主要考慮的是這裡禮儀莊嚴,清靜文雅。

  沒想到,甘戎一進門便喜出望外地驚叫起來:「哎呀,龔叔叔,怎麼是您呀?您怎麼在這裡呀?」

  陳天倫聽到甘戎喊龔叔叔,便立刻想到了大名鼎鼎的龔自珍。這位宣南詩社的領袖人物也是他所崇拜的偶像,多次聽父親和夏雨軒談起過他,只是無緣拜見。想不到竟在這裡和甘戎一起跟他巧遇了。

  龔自珍見了甘戎,高興地招呼著:「哎呀,是戎兒丫頭,快來快來,陪龔叔叔喝杯酒。」

  甘戎把陳天倫介紹給龔自珍,陳天倫彬彬有禮地向前行禮:「晚生久聞先生大名。」

  龔自珍說:「罷了罷了,什麼大名,是臭名吧?穆彰阿這個老賊說我是茅房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龔自珍是個不修邊幅,放蕩不羈的人。甘戎和陳天倫在他的左右分別坐下,龔自珍便急不可待地勸兩個人跟他一起喝酒。

  甘戎繼續問:「龔叔叔,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龔自珍說:「我今日閑來無事,興致又佳,就想起了夏雨軒,想跑到通州跟他討杯酒喝。及至到了通州,見到他那黑狗把門的衙門,興致皆無,便不想去見他了,就自己躲到這裡喝悶酒。沒想到你們兩個年輕人來了,真是天不棄我也。」

  陳天倫立刻想起了王徽之尋訪戴安道的故事,笑著說:「龔大人,您這才叫『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安道邪』?」

  龔自珍揮了揮手說:「賢契,你可千萬別叫我大人,我最討厭別人喊我大人了。你要是願意,也隨著戎兒一起喊我龔叔叔吧。」

  陳天倫非常欽佩龔自珍身上這種傲骨和直率,便高興地舉起杯:「龔叔叔,天倫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長壽。」

  龔自珍說:「啊,這話我愛聽,我長壽不求,眼下缺的就是健康啊。」

  幾杯孔府家酒下肚,龔自珍便滿腹牢騷起來:「你們知道嗎?虎門失守了,英軍已經向廣州進發了。他媽的,都是琦善這個軟骨頭壞的事。林則徐已經大滅了蠻夷的威風,朝廷不說乘勢加強海防,揮師抗戰,卻一個勁兒地畏敵求和。夷性無厭,那『和』是求來的嗎?我就不相信皇上不懂得這個道理,都是穆彰阿奸賊誤國。穆賊不除,國之將亡啊……」

  龔自珍在大庭廣眾之下大罵穆彰阿,陳天倫替他擔起心來,想提醒他小聲一點兒,有礙于前輩的情面不好開口。其實,陳天倫也非常關心南方的海戰和林則徐的命運。通州是天子腳下,京都人無論是書生商賈還是平民百姓,都熱衷於朝政。雖說天威赫赫,禁宮如海,可是朝廷的大事小事,朝臣的忠奸賢愚,京都人都了如指掌,如數家珍。早朝還沒下,君臣的議論紛爭便傳遍了大大小小的餐桌上。傳播小道消息,議論朝臣的醜聞軼事,已經用這些素材創作出來的譏諷朝政的笑話,成了京都人就飯下酒的不可或缺的佐料。

  陳天倫問龔自珍:「龔叔叔,您看這滿朝文武中,誰能夠挽救敗局?」

  龔自珍說:「大清不該滅,道光爺天資不夠,天運好。畢竟還有幾位棟樑支撐著,只是……朝廷裡小人得勢,蠢人掌權,奸賊一手遮天。這幾位棟樑早晚都會被他們一根一根地砍掉,我話先說在這兒,第一個挨刀的就會是林則徐,你信不信?」

  甘戎問:「您說的這幾位棟樑之材都是誰?算不算您?」

  龔自珍說:「你別拿龔叔叔開心了,我哪兒排得上號?」

  甘戎說:「您那麼大的學問還排不上號?」

  龔自珍說:「在官場上,什麼叫學問?你以為吟詩作畫就叫學問,通古博今就叫學問,治世經濟就叫學問?非也。官場上的大學問講的是承歡之術,鑽營之術,平衡之術,口蜜腹劍之術,笑裡藏刀之術,逢迎拍馬之術,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之術……」

  甘戎說:「您說的這些都是奸臣,算不得朝廷的棟樑。」

  龔自珍說:「棟樑有啊,認真算起來,當今朝廷只有三個半棟樑。」

  陳天倫頗感興趣地問:「三個半?都是誰?」

  龔自珍扳著指頭說:「您看,林則徐算一個吧?王鼎算一個吧?陶澍算一個吧?還有半個,你們猜是誰?」

  陳天倫和甘戎都搖了搖頭。

  龔自珍指著甘戎說:「這半個就是你父親,倉場總督鐵麟。」

  甘戎不滿地說:「龔叔叔真不公平,為什麼把我父親算半個,他是缺胳膊還是短腿?」

  龔自珍說:「他不缺胳膊也不短腿,他缺的是位置。你再有才華,你再能頂千鈞之力,人家不讓用你架梁支柱,不是也沒有用處嗎?」

  陳天倫說:「這漕運碼頭是國家的命脈,朝廷讓鐵大人來掌管命脈不是很信任他嗎?」

  龔自珍說:「對,說得對。這漕運碼頭是國家的命脈,這大運河就是朝廷的大動脈,運送的是救命保命的漕糧。可是,鐵麟在這大命脈上還要大作為才行啊。」

  陳天倫毫不遲疑地說:「鐵大人會有大作為的。」

  龔自珍突然轉換了一個話題,問甘戎:「戎兒,你哥哥怎麼樣?最近又惹你父親生氣了沒有?」

  甘戎紅著臉說:「我父親最無奈的就是我哥哥,他一不好好讀書,二不好好練武,總是打著父親的旗號招搖撞騙,騙吃騙喝騙錢還騙……」

  龔自珍問:「還騙什麼?」

  甘戎紅著臉說:「還騙女人,真沒出息……」

  龔自珍說:「騙女人?這我倒沒聽說過,女人是那麼容易騙的嗎?」

  甘戎說:「真沒臉說他,去年夏天,閑著沒事他去勾搭河道總督的姨太太……」

  龔自珍問:「河道總督?是不是那個劉文成?他不是因為貪污河銀被打入天牢等著秋後問斬了嗎?」

  甘戎說:「是啊……他愣說能把他男人從天牢裡救出來,還說可以走王鼎大人的關係,吹噓我們家跟王鼎大人關係如何如何深……結果,把人家姨太太奸了,事情也沒給人家辦成。人家找上門來,害得我爸爸又賠銀子又賠情,氣得我爸爸差點兒抽刀砍了他……」

  龔自珍歎息著說:「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啊。」

  甘戎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說:「啊,對了,天倫,我得囑咐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陳天倫問:「什麼事?」

  甘戎說:「我哥哥在哪兒都有一幫狐朋狗友,最近通州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總是去找我哥哥。他們見我父親在倉場當總督,都想通過我哥哥謀好處。那天我哥哥還跟我打聽你的住處,他說你們是國子監的同窗,要來拜訪你。我估計他不定又要搞什麼鬼名堂。他要是求你辦什麼事,你可千萬別答應。」

  陳天倫心裡一動,其實他是認識甘戎的哥哥的,只是他從來沒有跟甘戎提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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