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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此時此刻,陳天倫和甘戎正在執行著一個特殊的任務。這是倉場總督鐵麟直接下令給陳天倫的,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個特殊的任務居然是由甘戎來協助他,這也是倉場總督的命令。

  現在,兩個人走在河西務大街上,這是北運河畔一個有名的古鎮。街道兩邊,鋪面一家連著一家,攤位一個接著一個。雖然不是集日,卻依然顯得非常繁華熱鬧。

  陳天倫和甘戎一起走著,似乎是漫不經心地閒逛著。甘戎依然是一身男裝,依然是一副風風火火的頑皮樣兒。一會兒跳到陳天倫的前面,倒退著跟他急扯白臉地爭辯著什麼;一會兒又跑到陳天倫的身邊,拉拉扯扯地讓他看這看那。陳天倫不理睬她,她卻得寸進尺,非要看看陳天倫的軍糧密符扇不可。

  陳天倫說:「大庭廣眾之下,我怎麼能隨便把密符扇拿出來呢?」

  甘戎說:「我躲在一邊偷偷看看還不行,別人看不見。」

  陳天倫說:「那也不行,碼頭上有規矩,密符扇是密不示人的,否則還叫密符扇幹什麼?」

  甘戎說:「我又不是外人,我偏要看。」

  陳天倫騙她說:「我沒帶在身上。」

  甘戎說:「我不信。你不是說,在整個漕糧上壩期間,都要人不離扇,扇不離人嗎?」

  陳天倫說:「今日咱們不是沒在碼頭上嗎?」

  甘戎還是不信,朝陳天倫的腰間摸索著。

  陳天倫躲避著:「別摸摸索索的,讓人家看見多不好?」

  甘戎說:「你把密符扇拿出來我就不搜你了,快點兒拿。」

  陳天倫說:「我真的沒帶。」

  甘戎說:「你老實告訴我,那個扇袋是誰給你繡的?」

  陳天倫有點兒心虛了:「什麼扇袋?」

  甘戎說:「別裝傻,就是裝密符扇的那個扇袋。」

  陳天倫狡辯著:「那不就是一個普通的扇袋嗎?」

  甘戎說:「普通的扇袋?得了吧!絲綢的,上面還繡著一枝臘梅,對不對?」

  陳天倫一下子傻了:「你……你什麼時候看見了我的扇袋?」

  甘戎哈哈大笑起來:「哼,你還想瞞我?告訴你吧,我是開了天目的,什麼都看得見。你還說密符扇沒帶,真的沒帶嗎?」

  陳天倫說:「真的沒帶。」

  甘戎拍著陳天倫的胸脯說:「別說謊了,你的密符扇就在這兒。」

  甘戎一拍,果然正好拍在陳天倫的藏在懷裡的密符扇上。這姑娘真神了,她怎麼知道的?

  甘戎逼問:「還把那枝臘梅貼在胸口上,挺忠貞呀,快點兒交代,藏在你心裡的人是誰?」

  陳天倫的臉紅了。

  甘戎更加得意起來……

  陳天倫今年二十有四,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這個國子監的監生既讀孔孟之書,必達周公之禮,深知男女授受不親的聖訓。開始的時候,跟甘戎在一起總覺得彆扭。一個手執密符扇的軍糧經紀,在碼頭上也是個喝三道四的人物,身邊總跟著一個瘋瘋顛顛的女孩子,這像什麼話。知道的這是倉場總督的女兒,不知道的會把他陳天倫看成是什麼人。就算有人知道他身邊的是倉場總督的女兒,又會怎麼想他?這不是明擺著引誘豪門少女,攀緣權貴嗎?

  身邊跟著個女孩兒不舒服,可也不能趕她走,趕也趕不走。蘭兒沒有找到的時候,她總是藉口讓陳天倫幫助她去找蘭兒。可是如今蘭兒找到了,她索性不找藉口了,說來就來,來了就跟著他到處闖,影子似的。久而久之,陳天倫便慢慢地習慣了。何止是習慣,假如有幾天甘戎沒有露面,他心裡還空蕩蕩的,甚至是亂糟糟的,生怕出了什麼事。他倒為甘戎擔心起來,你憑什麼那麼關注人家?

  陳天倫還不懂得愛,他還沒有嘗到愛的滋味兒。作為一個讀書人,他知道許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渴望自己能有待月西廂的幸運。可是,他瞭解得更多的還是男婚女嫁那很實際、很現實的常規。他對甘戎不敢有任何希圖,連想都不敢想,連想都不要想。他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個是朝廷二品大員的女兒,一個是普通百姓的兒子。一個是吃鐵杆莊稼的滿族貴胄,一個是苦巴苦曳的漢族窮書生。就算他們能相愛,中間也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

  好在甘戎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多是著男裝。甘戎性格就像她的名字,喜歡戎裝在身,更喜歡腰挎一柄龍泉寶劍,裝扮成一個行俠或俠女的樣子。每當在這個時候,陳天倫就把她當成一個保鏢,當成一個隨從,心裡油然升騰起一股豪邁感。

  還有讓陳天倫不能接受的是,甘戎常常叫他天倫哥。每當他聽到這種稱呼的時候,心裡便癢癢的,酥酥的,受不了。這聲音好熟悉,好親切,好動聽。可是這聲音不該從甘戎的口裡發出來,那是雪兒的聲音。

  夏雪兒從山東老家來到通州的時候,剛剛13歲。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那正是豆蔻初開,無憂無慮的時候。陳天倫那時正在府學讀書,整天价一副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樣子。夏雪兒把他當成大哥哥,天天小尾巴似的追著他,甩都甩不掉。而那張小嘴更是梆子似的不停地叫著:「天倫哥哥,天倫哥哥……」

  夏雪兒就是在這樣追著他、叫著他的歡樂中慢慢地長大了。長大了便再也沒有這種歡樂、這種純真、這種無憂無慮了。人大了,心也大了。先是大人們的心變了,對夏雪兒有了種種限制。有時候,雪兒隔著院牆聽見陳天倫的聲音,風風火火地追出來的時候,她的母親總是嚴厲地把她喊住,不許她再跟著陳天倫瘋跑。每當她小梆子似地喊著天倫哥哥的時候,她的母親便叮嚀她要斯文些,別有人沒人地都這麼大喊大叫。雪兒的行為受到了約束,好像就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了,陳天倫回到家裡像是失去了什麼。他見不到雪兒蹦蹦跳跳地迎上來,拉著他做這做那、說這說那了。雪兒還是見得到的,他再見到的雪兒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見了他還沒開口臉卻先紅了,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也是低著頭,不再是小鳥兒一樣地向他撲過來,而是非常客氣地給他倒洗臉水、給他斟茶,甚至還像大人那樣問他冷不冷呀,餓不餓呀。雖然他覺得這依然是一種關心,卻讓他覺得雪兒離他遠了。遠得連眉眼都模糊了。

  他還記得,他剛剛接過軍糧密符扇當上軍糧經紀的時候,全家人都為他高興,街坊四鄰的夥伴兒們都爭著設宴祝賀。雖然他志向絕不在於一個小小的軍糧經紀,但是在漕運碼頭上,能像他這麼年輕就當上軍糧經紀,差不多比中了舉還值得慶賀。因為這畢竟是個比舉人甚至比進士還要實惠的一個差事。可是,就在那些天裡,他卻見不到雪兒。加上他每天要給父親請醫抓藥,又加上後來出現了蘭兒的事,再加上夏雨軒當上了通州知州,大事一件接著一件,可雪兒卻始終沒有露面。為什麼呢?那些天他太忙、太亂、太操心,沒時間多想。直到雪兒和母親被接到州府衙門去住,他都沒有跟雪兒單獨呆一會兒。是忙嗎?是僅僅因為忙嗎?

  直到那一天,就是開漕的那一天,他經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故。他頓時成了英雄,成了名人,成了四處傳頌的風雲人物,雪兒終於露面了。她是跟陳天倫的父親一起到大光樓前的,陳父是他的堂弟用排子車推著去的。開漕儀式結束以後,父親還沒有離開,雪兒也一直陪伴在父親身邊。他見了父親,也見了雪兒。父親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哆哆嗦嗦地不知道說什麼好,雪兒的表情也是非常複雜的,她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什麼也沒說,悄悄地塞給他一個扇袋。

  這個扇袋上確確實實繡著一枝臘梅,就是現在甘戎逼著他拿出來的這個……

  兩個人爭著鬧著往前走,穿過河西務大街,拐過一個丁字路口,進了一條窄窄的斜街,這便是有名的造假一條街……

  街道兩旁是一扇扇黢黑破舊的小門,還有一扇扇神秘莫測的窗口。小門半開半閉,窗口忽啟忽合。門前都站著人,或抽著煙的男人,或納著鞋底兒的女人,或交頭接耳的老人,或鬼鬼祟祟的孩子。無論什麼人,眼睛都緊緊地盯著進入這條街的行人,特別是外地模樣的人。

  陳天倫低聲叮嚀說:「記住,咱現在是運丁,別露出馬腳。」

  甘戎說:「你放心吧,從現在起我絕不跟你鬧了,我就是你的隨從。」

  陳天倫突然停住了腳步,把身子貼在牆邊,偷眼向後面瞧著。

  甘戎也警覺地將自己隱藏在陳天倫的身後,小聲問:「怎麼了?」

  陳天倫說:「好像有人在跟蹤我們。」

  甘戎問:「什麼人?」

  陳天倫順著牆根往後挪動著,一個拐彎處閃過一個身影兒。陳天倫剛要追上去,那身影卻狸貓似地消失了。

  甘戎問:「看清是誰了嗎?」

  陳天倫說:「像是常書辦……」

  甘戎說:「常書辦……就是坐糧廳的那個常書辦嗎?他來幹什麼?」

  陳天倫說:「是不是我們的行動被發現了?」

  甘戎說:「可能嗎?連夏叔叔和金汝林都不知道,誰又能走漏消息呢?」

  陳天倫說:「或許他是無意中看見我們的。」

  甘戎想了想,還是一臉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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