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五五


  大運河的遊船上,鐵麟和夏雨軒、金汝林依然興致勃勃地喝著酒。外面的花船上,妓女們依然恬不知恥地跟他們調笑著。碧水滔滔,一天秋色,兩行大雁列隊南飛,千帆漕船爭先北上,大運河喧鬧得雲飛浪卷。

  陳天倫和甘戎登上了遊船。

  兩個年輕人滿臉通紅,氣喘吁吁。鐵麟讓他們坐下來先喝口水,陳天倫卻迫不及待地把一個個桑皮紙包兒掏出來,擺在船蓬裡的小桌上。

  夏雨軒和金汝林緊張地看著。

  陳天倫一邊打開著紙包兒一邊解釋著:「這是往稻穀裡摻的糠秕,這是往小麥裡摻的麩皮,這是往白糧裡摻的砂石,這是往小米裡摻的膠泥,這是往黑豆裡摻的煤渣,這是往大麥裡摻的石灰……還有這些:五虎,下西川,九龍散……」

  夏雨軒奇怪地問:「這不是草藥嗎?」

  陳天倫說:「是草藥,把這些草藥摻和在稻穀裡,不但能使稻穀吸水膨脹,乾癟的能變得鼓圓,還能使稻穀色澤鮮亮,陳稻強似新米……」

  夏雨軒又問:「這些東西都是在市場上公開賣的?」

  甘戎搶著說:「河西務的整個一條大街,一家挨一家,一攤接一攤,成了專門造假販假一條街,不但公開地賣,還負責摻和調兌,送貨上船。」

  鐵麟說:「夏大人,這可是發生在你地面上的事。要不是親眼所見,本官也不會相信。」

  金汝林問:「這麼說,大人您親自到那個造假市場上去過?」

  鐵麟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幾天,我差不多把那條街上的每一扇門都敲開了。一家家都拉著我不放,他們還以為會從我身上發一筆大財呢。金先生,你對通州這個地面熟,我問你,你說這個造假市場存在多長時間了?」

  金汝林搖了搖頭說:「實在是不曾聽說過。」

  鐵麟又問陳天倫:「你說呢?」

  陳天倫說:「聽我父親說,他當軍糧經紀的時候就聽說過,可是他從來也沒有到這裡來過。」

  鐵麟說:「這麼說,這個造假市場至少有幾十年了吧?幾十年來,京城官員領的俸米,八旗官兵吃的軍糧,還有包括北京百姓的嚼谷兒,都是這些摻了糠秕,兌了砂石,還拌了草藥的糧食。你們說,怎麼就沒有人管管這事,問問這事呢?難道倉場總督還有坐糧廳的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聾子瞎子,還是昧著良心容忍這個造假市場的存在?」

  夏雨軒氣憤地說:「簡直是目無王法。」

  鐵麟說:「何止是目無王法,簡直是寡廉鮮恥!做這種事的人,連起碼的人味兒都沒有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沒想到大運河如此藏汙納垢,漕運如此腐敗透頂,各級官吏如此姑息養奸。你們說該怎麼辦?」

  甘戎搶著說:「要我說,對這些禍國殃民的強盜得殺,得砍,得讓他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

  鐵麟謔地站起身來:「夏雨軒。」

  夏雨軒急忙起身:「下官在。」

  鐵麟命令著:「你馬上到漷縣鎮,將你的三班衙役和兩鎮巡檢帶到河西務,將那造假一條街緊緊包圍,等劉守備的兵一到,你們就一起圍剿,要人贓俱獲,一個都不能逃脫。」

  夏雨軒答應著:「是,大人……」

  鐵麟繼續命令著:「金汝林,你帶著我的腰牌馬上去劉守備那裡,傳本官的令,讓他馬上到河西務與夏知州匯合,共同採取行動。」

  金汝林答應著,馬上下了船。

  鐵麟又對陳天倫和甘戎說:「你們兩個馬上回河西務,密切注視那裡的造假販假市場,千萬不要打草驚蛇。有什麼新情況,及時回報。我就在這條船上,等著你們的消息。」

  甘戎聽到父親的命令,突然說:「剛才我和陳天倫看見了一個人。」

  鐵麟警覺地問:「什麼人?」

  陳天倫說:「沒看清,好像是坐糧廳的常書辦。」

  鐵麟沉吟起來:「常書辦?他在幹什麼?」

  陳天倫說:「不知道,就在河西務的大街上,鬼鬼祟祟的,好像在跟蹤我們。」

  鐵麟點了點頭:「看來他們已經注意上我們了。」

  甘戎問:「爸爸,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鐵麟說:「那也不一定……好了,你們先去吧,注意點兒,別暴露自己。」

  陳天倫和甘戎答應著走了,夏雨軒還在船上。

  鐵麟看了看他:「怎麼,你想違抗本官的命令嗎?」

  夏雨軒哭喪著臉說:「鐵大人,您冷靜一點兒,您先沉住氣,您就聽下官說一句吧。」

  鐵麟問:「你想說什麼?」

  夏雨軒說:「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您端了這造假販假的黑窩兒,無異捅了個大螞蜂窩啊!」

  鐵麟黑著臉問:「難道這個螞蜂窩還不該捅嗎?」

  夏雨軒說:「依下官之見……您還是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吧。如您所說,這造假市場存在了幾十年。這幾十年間,難道別人都是聾子、瞎子嗎?可是別人裝聾裝瞎,您為什麼那麼認真呢?這漕運弊端,由來已久,上下左右,盤根錯節,上至朝廷軍機處、戶部首領、漕運總督,下至坐糧廳、糧道河道、五閘二壩十三倉,牽一發而動全域啊……」

  鐵麟的火氣被拱了起來:「照你這麼說,這漕弊就不能反了?」

  夏雨軒說:「漕弊要反。漕弊不反,上違君命,下失人心。漕弊不但要反,還要大張旗鼓地反,聲勢浩大地反,驚天動地地反,不過……也只是大張旗鼓、聲勢浩大、驚天動地而已!」

  鐵麟問:「此話怎講?」

  夏雨軒說:「這朝廷好比一座大廈,漕弊、河弊、煙弊、鹽弊、還有官場上的陋規腐敗,就好比蛀蟲。日久天長,蛀蟲蝕啄,大廈已經是千瘡百孔、腐朽糟糠了。皇帝要讓你驅除蛀蟲,維修這座大廈,你只能是窗戶壞了換窗戶,門扇壞了換門扇,屋頂壞了補屋頂,但是萬萬不可撤梁換柱,那樣一來,就有可能忽啦啦大廈將傾……」

  鐵麟說:「既然這大廈已經腐朽不堪,不妨推倒重蓋……」

  夏雨軒說:「什麼?推倒重蓋?您想把什麼推倒?是朝廷還是皇帝?這話幸虧是您愛新覺羅氏說出來的,要是從我們這些漢人漢官嘴裡說出來,可就是滅九族的罪啊!」

  鐵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雨軒啊雨軒,咱倆結識了這麼多年,今天我算認識你了。原來我總是聽說,你們漢人讀書做官,都有一套為官之道,都有一副護身密符,都有一套左右逢源進退有路的明韜大略。我總是不相信,當官就是當官,有那麼複雜嗎?當官要是像小媳婦那樣惟惟諾諾,像小腳女人那樣戰戰兢兢,還怎麼當七尺男兒大丈夫!現在我懂了,你們果然是這樣,到了關鍵時刻,到了擔風險負責任的時候,你們就像立刻變了另外一個人。再見不到你們的書生意氣了,再見不到你們的以天下為己任了,再見不到你們的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了。雨軒啊雨軒,作為朋友,我理解你。你們為了這個官,幾代拼搏,十年寒窗,不容易啊!得到這個官不容易,保住這個官更難。這個官,你們是丟不得啊……雨軒,你放心吧,今日之事,我只是讓你幫我的忙,算是朋友求你幫忙。得到功勞,有你一份,遇到了麻煩,與你無關。這樣,總可以了吧?」

  夏雨軒聽了鐵麟這番話,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鐵兄,既然您把我當朋友,我也就不喊您大人了。既然您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馬上帶著人去圍剿那個造假市場。可是鐵兄,您真的不理解我啊,剛才我那麼勸阻您,您以為我真的是為了保自己的官嗎?不,我現在不跟您爭論,作為您的下屬,您的命令下官絕不違抗;作為您的朋友,讓我幫忙我就幫到底。不過,我希望……終於會有那麼一天,您會明白我的心,真真正正地明白。」

  夏雨軒說完,揮起衣袖擦了一下眼淚,匆匆跳船而去……

  鐵麟心裡突然覺得有點兒不是滋味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