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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從裡二泗佑民觀回來的第二天,鐵麟便揣著那枚羊脂玉胡桃,又開始了對小鵪鶉的察訪。他曾經聽夏雨軒說過,小鵪鶉是個妓女,在什麼地方掛牌不清楚。只是那次徐嘉傳設宴請客,找她作陪過。夏雨軒還說,小鵪鶉和金簡、許良年都很熟,見面便打情罵俏。既然是個妓女,又跟坐糧廳的官員很熟,恐怕就不是一般的妓女了,一定是有些名氣的。找有名氣的人總是容易些。

  在漕運碼頭的土壩和石壩之間的外河沿裡面,有一條胡同,叫作校書巷。「萬里橋邊女校書,琵琶花裡閉門居。揚眉才子知多少,領取春風總不如。」這讚美的是唐代妓女兼女詩人薛濤。大概從薛濤起,妓女便被雅稱為校書。中國的讀書人向來以混跡青樓為時尚,留下了無數豔麗絕美的詩篇名畫,也演繹了無數才子佳人的風流故事。有多少詩詞巨擘和藝術大師,都是在百花叢中獲得了藝術靈感;又有多少青樓名妓,成為愛情故事的典型和才貌雙絕的明星。因為歷代的青樓名妓,提供的不僅僅是性服務,而是一種文化交流。妓女們修煉的是琴棋書畫,文人們又來此大展才華。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的文化與藝術,許多是在青樓這片肥田沃土上孕育出來的。這是無法回避也無須回避的歷史,亦乃文學藝術史的中國特色及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亦乃中國文學藝術天空中一片燦爛迷人的星群。

  儘管如此,鐵麟走進這條寬不過丈餘,長不過百步的小巷裡,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他對青樓並不陌生,年輕的時候也常和朋友到北京的妓院裡品茗飲酒,恣意嬉戲。也曾經不知深淺地塗鴉過一些詩詞書畫,並寫上某某校書雅正惠存之類的附庸風雅之詞。

  在漕運碼頭上,像樣的青樓只有這麼幾家,更多的則是運河兩岸的野雞土寮。「擁香院」太俗氣,「骨如酥」太肉豔,「小羅帳」太曖昧,「玉簫閣」太矯情,「後庭花」太露骨,「胭脂樓」太嫵媚。鐵麟猶豫了一下,進了一家名為「豆蔻樓」的妓院。很明顯,典出風流詩人杜牧的名篇: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這是一座兩層樓房的四合院式的建築,進了大門,便見遊廊環繞,雕樑畫棟,宮燈高懸。樓上樓下,每個房間都是明窗淨几,鏤花玻璃。絲竹之聲從樓上的窗口飄出來,還夾雜著淫聲浪語和纏綿吟唱。鐵麟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個如夢如幻的溫柔之鄉,這裡的繾綣柔情都是用銀子鋪就的。

  一個年輕的龜奴迎上來,非常客氣地說:「先生裡面請。」

  鐵麟在龜奴的帶領下,進了正面的客廳。

  老鴇用極其誇張的熱情跑出來,急忙施禮讓座,吩咐「大茶壺」斟茶。鐵麟覺得好笑,忍了又忍才沒有笑出聲來。

  老鴇三十多歲,穿著大紅大紫的衣裙,插著高高的銀簪兒,臉上又塗抹著厚厚的胭脂。穿得俗氣,打扮得俗氣,舉手投足開口說笑更是俗不可耐。鐵麟知道,會做皮肉生意的老鴇都是故意將自己往俗處搞,用自己的俗才能襯托出窯姐兒們的雅。再有,俗有俗的好處,俗可以不講理,俗可以胡攪蠻纏,俗可以漫天要價,俗可以恬不知恥地占客人的便宜。

  鐵麟欠了欠身,客氣地問:「姐姐貴姓?」

  老鴇高聲大嗓地說:「喲,還貴姓呢,您叫我這麼一聲姐姐,我這心裡像揣進一個火炭似的,燙得心尖兒都發麻。哥哥是頭一回到我這小院裡來吧?我把姐兒們都叫下來,讓哥哥您過過眼,選一個可心的伺候您?」

  鐵麟忙說:「謝謝,不用麻煩了。」

  老鴇說:「這麼說,哥哥您有認識的了?是老相好,還是慕名而來?」

  鐵麟說:「有勞姐姐,我今日不是來找姐兒的。」

  老鴇聽鐵麟說不要姐兒,那桃花盛開的臉立刻呱噠撂下來,變成了一個又幹又醜的石榴。

  鐵麟忍著笑,什麼叫見錢眼開,看看老鴇這張臉就會一清二楚了。

  老鴇氣怒地站起身,繃著臉問:「您不找姐兒,到我們這兒幹什麼來了?」

  老鴇的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你要是不找姐兒趕快走人,別找不自在。

  鐵麟慢慢地把手伸進懷裡,老鴇的眼睛又尖又毒,緊緊地盯著鐵麟的手。

  一枚二兩重的銀錠掏了出來,擺在了老鴇身邊的案桌上。

  老鴇的臉又像一把傘似地嘩啦打開了,依然極其誇張地叫喊著:「哎呀我的親哥哥,您這是幹嘛呀?有什麼事您就吩咐吧,幹嘛還這麼破費?」

  老鴇嘴裡這麼說,手卻本能地朝那錠銀子伸去,似乎怕鐵麟後悔似的急忙將銀子抓起來,塞進自己的懷裡。

  鐵麟伸手示意說:「姐姐請坐。」

  老鴇急忙坐下來:「哥哥,莫非您想是讓我給您尋覓一個沒開苞兒的?」

  鐵麟說:「有勞姐姐,我只想打聽一個人。」

  老鴇得了銀子,比會起膩的窯姐兒還順從:「哥哥您說,凡是我知道的,都能給您找出來。」

  鐵麟問:「小鵪鶉,知道嗎?」

  老鴇沉吟了一會兒說:「有這麼個人,幾年前在月邊樓掛過頭牌,紅遍了整個碼頭。」

  鐵麟又問:「後來呢?」

  老鴇說:「後來……聽說讓一個坐糧廳的書辦贖身從良了。哥哥您打聽她幹什麼?」

  鐵麟接著問:「那個坐糧廳的書辦叫什麼?」

  老鴇說:「叫什麼不知道,我聽說姓黃,人沒見過。小鵪鶉從良以後,就跟黃書辦住在沙竹巷那邊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裡……唉,要說小鵪鶉也夠苦的,好不容易從了良,卻沒有享福的命。」

  鐵麟問:「為什麼?」

  老鴇說:「沒過兩年舒心日子,那黃書辦就得暴病死了……」

  鐵麟點了點頭:「噢……那黃書辦死了以後,小鵪鶉到哪兒去了?」

  老鴇說:「這就說不好了,有人說她還在碼頭上,到底做什麼不知道。」

  鐵麟說:「她會不會在別的院子裡?」

  老鴇說:「不會的,幹我們這行的都很通氣,她要是在哪家掛牌,我早就該聽說了。」

  鐵麟還不甘心:「姐姐你猜猜看,她能在哪兒呢?」

  老鴇說:「哥哥您還真難為我了,我琢磨著她興許又嫁人了,或者……唉,說不好。兩年前也有人找過她……」

  鐵麟警覺起來:「兩年前,誰找過她?」

  老鴇說:「唐大姑……」

  鐵麟的心裡咚地震動了一下,唐大姑到底何許人也?她為什麼總是像影子似的在我的眼前飄來飄去?

  出了豆蔻樓,鐵麟茫然若失地朝前走著,小鵪鶉沒有一點兒線索,他總是隱隱地感覺到一種巨大的不安。這不安到底是什麼,他卻說不出來。

  鬼使神差般的,鐵麟又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沙竹巷,似乎想都沒想,便敲起了那扇緊閉的小門。他第一次打聽黃槐岸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小院。上次來的時候,他遇見的是茶葉商姚老闆。可是沒過多久,甘戎把蘭兒丟失了。等找到蘭兒的時候,卻說此案與姚老闆有關。當張典史前來捉拿姚老闆的時候,又人去屋空。這個小院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時時在鐵麟的心裡纏繞著。那麼,現在這所院子是誰住在這裡呢?

  門開了,門裡的人和門外的人都大吃一驚。前來開門的是金汝林,這是鐵麟做夢都不會想到的;站在門外的是鐵麟,這也是金汝林絕對不會想到的。

  金汝林的神色很慌張,見到鐵麟像被定住了穴位一樣,呆愣愣的,連施禮都忘了。

  鐵麟死死地盯著金汝林,半天才問:「你……在這兒住?」

  金汝林忙否認著:「不不……是一個朋友。」

  鐵麟困惑地說:「朋友……怎麼你來開門?」

  金汝林說:「我的那個朋友外出了……讓我……給他看看家……」

  鐵麟見金汝林緊緊地抓著門扇,絲毫沒有往裡面讓他的意思。

  金汝林這才想起該跟鐵麟說點兒客氣話:「大人怎麼到這兒來了?實在讓卑職沒想到,大人您有事?」

  鐵麟的口氣輕鬆起來:「啊……沒事……我隨便走走,路過這兒,就敲了門。」

  金汝林說:「大人是不是想到校書巷看看。」

  鐵麟說:「對,是想去看看,隨便看看。」

  金汝林忙討好地說:「大人您人生地不熟,萬萬不可獨自前行,您略等一下,卑職把門鎖上帶大人去吧。」

  鐵麟說:「不,不用了,我已經看過了,你忙吧,我走了。」

  鐵麟真的就這麼走了,步子不緊不慢。

  金汝林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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