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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王鼎對鐵麟說:「我每年到佑民觀來,總要享兩大口福,一是道長的仙桃,二是道長的肘子。」

  清蓮道長說:「王大人,您這話可要說清楚了,您說道長的仙桃貧道沒有意見,說道長的肘子恐怕就不妥了吧?」

  王鼎忙說:「賠罪賠罪,應該說是道長烹製的肘子,好了,失言失敬,我先自罰一杯。」

  王鼎端起酒杯,剛要一飲而盡,一個小道士卻端來一隻藍花大缽,裡面擺著一隻紅彤彤、肥碩碩、油嚕嚕的大肘子。王鼎見了,放下酒杯,立刻就要舉箸去夾。

  清蓮道長伸手擋住了他:「王大人不能『見肘忘酒』,先喝了這杯。」

  王鼎無奈,果然又端起了酒杯,仰脖喝了下去。

  鐵麟嘗了嘗那燉肘子,只是覺得熟而不爛,肥而不膩,味道很醇厚,卻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烹製這種肘子只要文火細烹、調料精緻即可。在他的家裡,憑著孫嬤嬤的手藝,完全可以烹製出毫不遜色的肘子來,只是鐵麟不喜歡吃罷了。

  想到這裡,鐵麟突然心裡一動,舉起酒杯說:「久仰道長的大名,讓晚輩先敬您一杯。改日在捨下準備幾個小菜,敬請道長前去賜教,不知道長肯不肯賞光。」

  清蓮道長開著玩笑說:「只要你有燉肘子,鐵大人何時傳喚貧道何時到。」

  鐵麟說:「道長有這麼好的燉肘子,難道還稀罕別人的?」

  清蓮道長說:「說來寒酸,不怕二位大人笑話。貧道雖然喜歡吃燉肘子,卻不是天天都能有這口福。徒兒們孝敬,也只能每月初一十五才能受用一回。今日是二位大人來了,破個例,這月就增加了一回。」

  鐵麟感動地說:「想不到道長如此清廉寡淡。」

  清蓮道長說:「和尚道士雖不食朝廷俸祿,但一食一縷亦皆取自民間,節儉才是本分,奢靡便是罪過。」

  王鼎說:「道長如此高風亮節,實在令本官汗顏啊。」

  清蓮道長說:「哪裡哪裡,貧道此言讓大人如此謬獎,實實有自吹自擂之嫌了。事實上,僧道以修行為本,肉身不可肥膩。有養生之道雲:魚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棒子餑餑是順氣丸……」

  王鼎和清蓮道長談笑風生地講著天道人情,可是鐵麟心裡還是隱隱地覺出一種不安,似乎是一種不祥之兆。這種感覺,如大殿中飄來的那若有若無的香煙,悠悠而來,又悠悠而去。令人捕捉不到,琢磨不透……

  ***

  夏雨軒當了通州知州以後,最不開心的要算是夏雪兒了。離開了陳家,搬進了這州府衙門的後宅,她總覺得像進了牢籠一般。她是朝廷命官的女兒,必須嚴格遵循禮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修煉德、言、容、功。在夏雪兒看來,整個衙門裡門戶最為森嚴的是兩個地方,一個是大門西側的監獄,再一個就是衙門最北端的後宅了。監獄還有來人探監的時候,後宅卻是從來不許外人進入的。就是伺候父親的衙役、書吏,每次也是到宅門外便立即停住了腳步。宅門是三間屋宇式的建築,兩扇死沉死厚的大門終日緊閉著。看門的是從山東老家來的蘇老頭,一個像榆木疙瘩似的又幹又倔的老頭。據說蘇老頭是媽媽的堂兄,夏雪兒還得叫他大舅,可是她從來沒有叫過他。當面什麼都不叫,背後就叫他蘇老頭。蘇老頭就像這座大宅門的一部分,終日寸步不離地把守著。外面的人不許進來,裡面的人也不許出去。東面那扇大門上,有一個轉桶,半個桶在裡面,半個桶在外面。有客人來訪或有什麼公文之類的,外面的皂吏就打一下梆子。蘇老頭就把那轉桶轉過來,取出裡面的公文名片呈送給父親。

  能打破這牢獄般寂靜的是梆鼓雲板等各種名堂滑稽可笑的敲擊聲。每天黎明時分,內衙的蘇老頭就敲七下梆子,據說這含義是「為君難為臣不易」。緊接著,像一雞鳴而百雞和一樣,宅門、穿堂門、儀門、大門的衙役便依次把梆子敲起來,這叫「傳頭梆」。頭梆好像學堂上課的預備鈴,守大門的衙役要請內衙用轉桶傳出大門的鑰匙,把衙門的大門打開;衙門裡的雜役開始擔水點灶,灑掃庭院;當班的書吏、衙役要起床來衙門報到。日出之際,蘇老頭又敲起五下梆子,其含義為「臣事君以忠」,或「仁義禮智信」,或「恭寬信敏儉」,這是傳二梆。表示長官已經起床梳洗,準備到簽押房辦公,書吏們必須全部到位「點卯」,整理出應該處理的公文。等知州吃完早餐,內衙便傳出三梆,喻義為「清慎勤」,表示知州已經走出內衙,三班六房的衙役書吏都要肅立相迎。如果升堂,大堂裡則擂起響堂鼓,排列大堂兩側的皂吏齊聲高喊:升——堂——哦……於是知州則氣宇軒昂地步入大堂,進暖閣,就公座,開始升堂審案。退堂的時候,響堂鼓又擂起四聲,義為「叩謝皇恩」。冬春申初三刻,夏初申正三刻,打三點,傳晚梆,宣佈下班。衙門裡又重歸死一般的寂靜與恐怖。

  夏雪兒覺得,最難熬的便是這夏日的夜晚。大運河的仲夏之夜是非常美麗與神奇的,她剛剛被父親接到通州在陳家居住下來的時候,每到夏天總是纏著天倫哥哥不放,讓天倫哥哥帶著她到大運河或漕運碼頭上瘋跑瘋鬧。她跟天倫哥哥一起下河捕魚,一起到林中捉鳥,一起到土石兩壩上看漕船,一起到閘橋看雜耍兒。天倫哥哥總是緊緊地拉著她的手,一步都不讓她離開。天倫哥哥的手暖暖的,有時候還潮乎乎的,夏雪兒被天倫哥哥拉著,心裡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與激動,總想蹦,總想跳,總想大聲叫喊,總想跟天倫哥哥撒嬌調皮……那時候她年紀小,天倫哥哥把她當成了小妹妹,總是嬌著她、慣著她、順著她。她在父母面前都沒有在天倫哥哥面前那麼受寵愛,那麼隨心所欲,那麼自然放鬆……

  自從隨著父母搬進了這州府衙門的後宅,她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天倫哥哥不再寵著她、慣著她,再也不來拉她的手了,更不帶她到大運河去玩了。特別是天倫哥哥當上了「盈」字號軍糧經紀以後,她很難再見到天倫哥哥了。偶爾見了,她再也不是像過去那樣鳥一樣地撲上去,把自己掛在天倫哥哥的脖子上打悠悠兒,或者纏著天倫哥哥跟她玩那些無聊而有趣的遊戲。不知道為什麼,她見到天倫哥哥總是臉紅,心也跳得特別厲害,還不好意思正視他。你想天倫哥哥,盼天倫哥哥,見到他又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沒用。

  煩悶得無聊,她喜歡打發紅紅到州府衙門裡去抄各種各樣的楹聯匾額。衙門裡門多、廳堂多、宅院多,匾額楹聯的名堂也多。紅紅天姿聰穎,小時候跟媽媽讀過書、識過字,粗通一點兒文墨。跟雪兒在一起,又耳濡目染,沾了幾分斯文。她利用自己丫環的身份,可以經常出去幫助採買甚至通風報信,轉上一圈兒,便能背誦幾條楹聯匾額,回來說給雪兒,雪兒再用筆紙記下來。久而久之,也積攢了百餘條,裝訂成冊,閑來翻閱琢磨,也是一件趣事。

  比如大堂上懸掛的匾額就有「親民堂」、「牧愛堂」、「平政堂」、「熙春堂」、「琴堂」等等;大堂和暖閣的屋樑上,便題著「守己愛民」、「禮樂遺教」、「公明廉威」、「天理人情國法」等等;穿堂二堂花廳等地方,則題有「退省堂」、「慎思堂」、「協恭堂」、「中和堂」等等。更有趣的是楹聯,這些楹聯大多是歷任通州知州寫的,有的已經年代久遠斑駁不清了。最有意思的是,大清康熙年間,出現過兩個于成龍,同姓同名,都被稱作「天下第一清官」,而這兩個于成龍,又都在通州為官,深受通州百姓的愛戴,有民謠雲「前于後於,百姓安居」。譬如前于成龍為直隸巡撫時,為通州的衙門題寫過「重門洞開,要事事勿負寸心,方稱良吏;高山仰止,莫矜矜不持一石,便算清名」。而後於成龍在為通州知州時則寫下了「窮秀才作官,何必十分受用;活菩薩出世,總憑一點良心」這等妙趣橫生的楹聯。

  夏日的夜晚,雪兒最怕上床睡覺,她總是坐在院子裡的花壇下,看月亮穿雲,聽夏蟲鳴唱,任露水打濕自己的衣衫。父母親總是催促她早點兒回屋,她不聽,賭氣似地不聽父母的話。陪伴她的只有紅紅,她點頭或昂頭沉思遐想的時候,也不願意讓紅紅打擾她。紅紅是個很知趣、很懂事、很善解人意的孩子,雪兒想靜,她便陪著雪兒安安靜靜地坐著,一聲也不響,像栽種在雪兒身邊的一叢夜來香。

  雪兒也有需要跟紅紅說話的時候,這時候紅紅就會很順暢地打開語言的閘門,當然,閘門打開多大,水流多急多緩,何時及時地關閉,也完全順應著雪兒的節奏。紅紅從不招人煩,不討人厭,不惹人生氣。

  紅紅是湖北洪山人,父母親原是種田的,後來因為饑荒,在鄉下混不下去了,便逃到城裡,在親戚的幫助下,開了一家珞南飯館。珞南飯館是小本生意,早晨賣豆皮、熱乾麵、面窩兒、糊湯米粉,中午和晚上做些家常小菜。一家人辛辛苦苦、緊緊巴巴、聊以度日,誰也不會想到禍從天降。紅紅情竇初開,跟一個姓郭的秀才糾纏起來。這個郭秀才能吟詩作畫、風流倜儻、又屢試不中。紅紅對他一往情深,他卻始亂終棄。紅紅痛不欲生,割腕自殺,幸虧被母親及時發現救了下來。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許多無聊好事之徒都跑來看新奇,珞南飯館開不下去了。誰想到禍不單行,父親氣憤不過,舉著菜刀找郭秀才算帳,被江夏知縣關進了大牢。

  母女倆在洪山呆不下去了,到山東臨清投奔紅紅的舅舅徐嘉傳。她們趕到臨清的時候,徐嘉傳的漕船正要起航。她們便留在了船上打工,為運丁們燒火做飯、縫縫洗洗。好不容易到了通州,徐嘉傳又犯了漕規,被發配到甯古塔去了……

  這時候,雪兒看著眼前的紅紅,想到她的身世,不由得感慨起來:這個溫柔順從、羊羔一樣的女孩兒居然做出了那麼大的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與她比起來,自己真是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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