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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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大早,甘戎就出去了。太陽出來的時候她回來了,手裡拎著兩條潮白河金翅大鯉魚,每條都有三斤多重。在早晨豔麗陽光下,大鯉魚金鱗金翅金光閃閃透體金黃。甘戎歡跳著進了院子,似乎把初升的太陽也帶了進來。兩條鯉魚是用馬蘭草串起來的,拎在甘戎的手裡還歡蹦亂跳,不知道是被甘戎的歡實勁兒感染的,還是在做垂死的掙扎。 甘戎進了宅門,她的丫環秋葉忙迎上來,要接過她手裡的魚。甘戎卻一扭身子閃開了,拎著魚徑直進了屋。 秋葉伺候甘戎已經三年了。一個女孩子,給大宅門的千金小姐當丫環是最苦的差使。不但要伺候小姐吃喝拉撒睡,還要陪小姐說話解悶,給小姐當出氣筒,像影子一樣圍著小姐轉,一時一刻也不能離開,連撒泡尿都得等小姐打盹的時候去。可是給甘戎當丫環卻甭提多省心省力了,除了穿衣梳洗,甘戎幾乎什麼都不讓她幹。也不要她陪伴,到什麼地方去更不帶著她。常常一連好幾天,她連甘戎的影子都摸不著。特別是到了漕運碼頭以後,甘戎越發獨立起來,有時候連穿衣梳洗都不用她。當丫環的就是這麼賤,主子用得狠了,她嫌累,暗暗叫苦不迭。可是主子要是不用她了或用得少了,她又覺得受了冷落,覺得自己成了沒用的人或多餘的人。秋葉幾次跟孫嬤嬤說,既然大小姐用不著她了,還不如把她放回去伺候夫人。孫嬤嬤不讓她走,小姐身邊的活兒不多,就讓她幫助做家務。於是,秋葉便經常到廚房去幫廚,漸漸的,便對烹飪產生了興趣,沒過多久,居然也能燒出幾個可口的好菜了。 甘戎拎著魚直奔父親的書房,想請父親看看這特殊的禮物。今天是父親的生日,做女兒的總該有點兒表示才是。 到了父親書房門口,甘戎停住了腳步。父親還沒有更衣,只穿著睡衣的父親伏在案桌上寫字,一筆一畫,寫得很認真,很謹慎。她剛好看見父親的頭頂,新剃的頭,尚未梳好的髮辮已經是花白色的了,而且白多黑少,黑也不是真正的黑,差不多是接近灰色了。蓬蓬松松的像一團亂麻。甘戎心裡一陣發酸,父親老了…… 直到鐵麟寫好最後一筆才抬起頭來,他突然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女兒,愣了一下。 甘戎也突然驚醒過來,舉著手裡的鯉魚說:「爸爸,您看。祝您吉祥……健康長壽……」 鐵麟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模樣,這種笑模樣只有見到女兒的時候才會有的,是屬女兒的專利。鐵麟問:「哪兒來的?」 甘戎說:「陳天倫聽說今日是您的生日,特意從潮白河撈來的。」 鐵麟一愣:「陳天倫?」 甘戎說:「就是您新任命的那個『盈』字號軍糧經紀。」 鐵麟想起來了:「噢……那個年輕人……嗯?我不是囑咐過了嗎?任何人都不許借我的生日行賄送禮,你怎麼白要別人的東西?」 甘戎說:「爸爸也太瞧不起女兒了,我怎麼能白要人家的東西呢?」 鐵麟問:「你給他錢了?」 甘戎說:「給他錢他不要,只好以物易物了。」 鐵麟問:「你送給他什麼了?」 甘戎說:「爸爸從杭州給我買的那塊真絲汗巾。」 鐵麟有點兒不高興了:「女兒家隨身帶的東西,怎麼能隨便贈與他人?」 甘戎說:「不是贈與他的,是跟他交換的。」 鐵麟無可奈何地說:「你呀你呀,這麼大了,整天這麼瘋瘋顛顛的胡鬧,怎麼一點兒事都不懂呢?」 甘戎說:「我沒讓他吃虧吧?」 鐵麟說:「我是怕你吃虧!去吧,去吧,讓我說你什麼好呢?真是的。」 甘戎困惑地問:「爸爸,您說什麼呢?」 鐵麟突然看到了剛剛寫完的字,興致又來了,說:「戎兒,你來,念念爸爸寫的字。」 甘戎朝窗外喊了一聲:「秋葉……」 秋葉聞聲跑進來。 甘戎將手裡的魚扔給了秋葉,搓了搓手,來到父親的案桌前。 父親的字蒼勁有力,又瀟灑飄逸。墨蹟未乾,散發著濃濃的墨香。甘戎將字舉起來,一字一頓地朗誦著:「一絲一粒,我之名節;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寬一分,民即受一分之賜;要一文,身即受一分之汙。誰雲交際之常,廉恥實傷。但非不義之財,此物何來……」 鐵麟聽著女兒吟哦,臉上和心裡都充滿了陽光。 甘戎問:「爸爸,您寫這幹什麼?」 鐵麟說:「一會兒你把它給我貼到倉場衙門的大門口去。」 甘戎說:「您這是安民告示?」 鐵麟說:「不是安民告示,是勸官告示。對了,你這會兒就貼出去,順便把包衛叫進來。」 甘戎問:「包衛是誰?」 鐵麟說:「就是儀門口那個司執帖門。」 甘戎說:「噢,就是包大爺呀,知道了。」 *** 包衛不是鐵麟帶來的差役,是前任倉場總督留下來的。鐵麟到倉場衙門,除了幾個女傭人,就帶來一個曹升。曹升是他家的包衣奴才,已經跟了他大半輩子了。其他雜役,包括很重要的司門、稿簽、護衛、轎夫、馬夫,都是遺留人員或坐糧廳臨時配備的。 上任兩個多月以來,對於漕運碼頭上的種種陳規陋習,已經窺一斑而見全豹了。特別是他身邊的人,他時時叮囑自己要小心謹慎,不可輕信於人。在他上任之前,戶部尚書王鼎大人給他講了一段語重心長的話:「最當防的不是你的政敵,也不是貪官污吏,而是你身邊的小吏雜役。這些人有良心的少,有公心的少,有惻隱之心的少。別看他們整天价圍著你獻媚取寵,像狗一樣的殷勤。這些人是狗臉狼心,他們為了自己吃肉,先讓你聞腥。等把你的饞蟲招上來,你就成了他們的一塊肉。你貪一個他貪三個,你貪三個他貪十個。等出了事,他們就一哄而散,所有的罪過都得由你來承擔著……」 鐵麟時時處處警惕著小吏雜役,從來不給他們半點兒笑臉。孔聖人也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不近則怨,近則不遜。他們要怨就讓他們怨去吧,絕不能讓他們蹬鼻子上臉。 包衛來了,老老實實地站在書房的門外。 鐵麟黑著臉吩咐著:「剛才我讓甘戎在儀門口貼了一張告示,你看見了吧?」 包衛低著頭說:「奴才看見了。」 鐵麟說:「你再派兩個人把守著大門,無論是親朋舊友、官場同寅,還是地方官吏,凡是提著禮物來的,一律拒之門外,哪怕是一瓶酒、一包茶、一盒點心也不行。」 包衛惟惟諾諾:「是……奴才知道了。」 鐵麟還是不放心,嚴厲地警告著:「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壞了我的規矩,別怪我不客氣。」 包衛依然點著頭:「是……是……奴才一定照辦。」 鐵麟有點兒惱火:「你別當著我的面答應是是是,背地裡口是心非、陽奉陰違。」 包衛急忙說:「奴才不敢……」 鐵麟的火氣終於被逗了上來:「不敢?就你們這些奴才還有什麼不敢做的事?你知道外面管你們這些門房叫什麼?」 包衛說:「知道……看門狗……」 鐵麟說:「哼,你倒會給自個兒取好名字。還看門狗,狗是對主人最忠實的動物,就憑你們也配當狗?告訴你吧,外面管你們叫門政大人,多尊貴呀,多大的官啊!我早就聽說過,在咱們這漕運碼頭上的大小官署,是閻王爺好見,小鬼兒難纏?誰是小鬼兒?就是你們這些門政大人。我聽說到坐糧廳上通報一聲,就要給門房塞50兩銀子的門包,那麼咱這堂堂的倉場總督府,你的門包是多少銀子呀?」 包衛小心地說:「大人……在您沒來之前,奴才們確實也接過人家的門包,不過也沒多少,跟坐糧廳差不多……自從您任倉場總督以後,奴才們便不敢了……都知道大人您家法嚴明、清廉如水……」 鐵麟嘲諷地笑起來:「清廉如水……哈哈哈,你沒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嗎?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猾如油。」 包衛應承著他:「奴才明白……」 鐵麟看了看這副奴才相,又覺得他有點兒可憐,便把他放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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